她的声音那么轻,像一阵气,略过霍一忠的耳朵,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误会!心心,我爱你,这是真的!我错了,都是我的错!”霍一忠急得一头汗,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了,看了何嫂子给的信和电报,他一下子就心软了,想起和林秀刚结婚时的憧憬,霍明刚出生时他的热泪盈眶,还有三哥总是充满信心和笑意鼓励他念书,争取以后读大学的事。
霍一忠和林秀结婚时也才刚二十出头,原来的家庭并不那么欢迎他回归,说起来林秀的兄姐对他是很不错的,尊重他,心疼他,让他感受过家庭的温馨,家人的关爱。
林秀提离婚时候,三哥是很反对的,连着给霍一忠写过好几封信,请他多包涵自己的妹子,一定不能答应她的一时任性。霍一忠那时也是不想离婚的,孩子都有两个了,他也要升职分房子了,可抵不过林秀的坚持,她为了离婚,可以把孩子丢给正在执行任务的霍一忠,特意跑到部队来打的离婚证,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三哥和何嫂子是同学,林秀在信里和电报里恳求何嫂子借点钱给他们家,因为三哥的肺病又犯了,住了好久的院,她的钱已经花完,想请何嫂子帮帮忙,渡过这一关,或者让何嫂子和霍一忠说两句好话,请霍一忠借点钱周转周转,她将万分感激。
因为从前也帮过林秀家里,尤其是几个兄姐,多少都借过钱,霍一忠就觉得如果手头不紧的话,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心心向来善良仁义,她也说过,钱的事情要和她商量着办,他就回来提了一嘴,谁知晓江心竟这么大的反应,连和他离婚的话都说出来了,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啊!
“霍一忠,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江心的泪止不住,滴落在颊边,她也顾不上了,“我总是想着你,事事想着你和两个孩子,想把这个家好好撑下去,就连...”就连眼前有个这么好挣钱的机会,挣来的钱可以改善这个家庭的一切,她都顾忌着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是否要放弃,“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一个在你身边为你操持家庭的妻子,一个有旧情牵绊的前妻?还是你想两个都要?”
“不要不要,我只要你一个,心心,我只要你一个!”霍一忠也急出了眼泪,又把人抱在怀里不肯放开,说话有些哽咽。
“除了你,我谁都不要!你说的,我们是夫妻,我们任何事都要商量着办的,我就是想和你商量!你不同意的话,我们就不这么办好不好?”
“心心,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么笨!是我不会说话!你看看我!”霍一忠胡乱去亲吻她的脸,她的泪,“是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可是江心只是觉得很累,这场婚姻究竟是不是个错误,她当初的选择究竟会把她带去何方?
就在霍一忠的亲吻中,江心眼角扫到那个立在斗柜上的木雕少女,她还举着那个水果篮子,笑得那么甜,甜得那么永恒,好像在问她:“你怎么不笑一笑?”
第77章
霍一忠和江心都不知道那晚是怎么熬过去的。
隔天霍一忠正常去上班, 他想去拥抱江心再出门,江心把他推开了,她一夜没睡好, 很疲惫, 心很乱, 在要走和要留之间徘徊不定, 始终不能入睡。
霍明霍岩醒了,江心还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崭新雪白的天花板,也没和他们说话。
霍岩还有些迷糊,拿自己温热的小脸去贴江心的, 软软地喊她:“妈, 起床啦!”
霍明自己能穿衣服,穿上衣服鞋袜后,嬉皮笑脸地凑过来,亲亲江心的脸, 玩她的手指:“小猪妈妈起床起床,太阳晒屁股了。”
江心勉强露出一个笑, 坐起来,帮霍岩把衣服穿上,亲亲他们:“你们先下去刷牙, 霍明帮弟弟装水, 我等会儿就来。天凉, 别玩水。”
霍明霍岩就拉着手蹦跳着下楼了。
江心这才搓搓自己的脸,捂住干涩的眼睛, 起来吧, 总要起来面对今天的太阳, 不过出了房间门,她就把那个木雕少女收了起来,用大嫂万晓娥送的那块红布包住,放在了衣柜深处。
那一日,日子照常过,只是深秋将近,一眨眼儿便觉得天儿更凉了。
江心的日渐沉默,让霍一忠既不安又心疼,他再没提过林秀那边的事,可江心也没再主动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他努力和江心讲自己的训练,讲路上遇到的猫猫狗狗,讲从前在边境打仗的事儿,讲那些有趣的战友,他把自己能说的全都说了,可江心无甚回应,两人原来炽热的气氛,就是这样冰冻住了。
就连霍明霍岩都感觉到了两个大人之间的冰冷,他们这几日也听话了很多,大声说话前还要看一眼总是怔怔发愣的江心,小声嘀咕,怕惹人生气。
郑婶子和苗黄二位嫂子来她家的时候,也看出了江心的心不在焉,三人对眼,这该不是和小霍吵架了?
黄嫂子是个直接的人,也不管江心是否忧愁,张口就说:“我家那个不讲道理起来,把人气得肝儿都疼,我实在气不过了,就自己跑到家属村外头的那条河去喊一喊,把他和我死去的公公婆子妈全都骂一遍,喊出来,心情就舒爽了。”
“是呀,虽说结婚是和人一起过日子,可最终都是自己和自己过,别太把他放心里,你就能过得好。”苗嫂子读书不多,但也有自己的婚姻见解。
“小江就是年纪小,跟咱们年轻时一样,把丈夫看得太重,就把自己看得太轻了。”黄嫂子接上来。
早些年黄嫂子可吃了婆婆不少苦,她家的丁副团长也不是个什么好鸟,凡是媳妇和妈起争执,就无条件站在他妈旁边,弄得她在家的地位十分尴尬,有时候连孩子都不尊重她,敢朝她大吼大叫。
她婆婆去的时候,她作为长媳,忙前忙后,披麻戴孝,还遭人埋怨,说就是她没把婆婆照顾好,婆婆才没活成百岁老人,黄嫂子在婆婆的棺材前哭得肝肠寸断,不过不是哭丧,而是为自己而哭的,高兴自己终于把这磨人的裹脚老太婆熬死了,哭过之后人就清醒了,把人埋入土时,当着丈夫的面儿在她婆婆的坟前吐了口口水,跟老丁老夫老妻,在婆婆的新坟前就打了起来,这些年孩子大了,她也豁出去了,爱咋咋地,合着就他们老丁家是一家人,她黄珍妹就是外人不成!
发了威风,几个孩子反而对她好了起来,有事也和她打商量了,只是和老丁的感情却是日薄西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再也不回不到从前了,好在黄嫂子想开了,不在乎了,每天乐悠悠过自己的。
前些年就守寡的郑婶子也同意:“话糙理不糙。我那死鬼丈夫,生前是个神棍,走东串西不着家,死后还托梦让我给他做老家的小混沌吃,不给他做,就连着三天都给我托梦,一下说住的屋檐漏水,一下说自己鞋子不合脚让我给他做双鞋。男人烦起来,死了也不放过你。”
江心听着几个邻居七嘴八舌劝解她,也笑起来:“就是心里不舒服,会好起来的。”
“不舒服别憋着呀,把气撒给他,你不舒服,他就能翘着二郎腿舒服了?做梦!不把他搅个翻天覆地!”黄嫂子态度最尖锐,大概是老丁实在让她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因此反击起来格外狠重。
江心不知道怎么讲,每一个人在婚姻中遇到的问题都是不一样的,她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解决。
那日下午,江心看着太阳好,请了郑婶子和苗嫂子来帮忙看着霍明霍岩,自己真的走到家属村外的那条河边去散步了,也许她也能学学黄嫂子,朝着没人的河流喊几声,发泄一下苦闷。
那条河叫野鸭渡,河两岸长满了白色芦苇,成群的野鸭子会在里头筑巢孵蛋,到了秋末就会飞到暖和的地方过冬,春天再会飞来。
野鸭渡不是条大河,听说是从境外流入的,到了境内,水流变小,冬天时会结一层薄冰,等流出了省,最后会和一条大河汇集流入大海。
江心沿着河岸走,眯眼晒着太阳,吹着凉凉的秋风,天大地大,一望无垠的平原,连个活人都没有,河边偶尔有几只野鸭子的叫声,有种鸭鸣河更幽的寂静。
要说她想什么,其实也没有,她只是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刚跟着来随军时,她很自信,觉得天地广阔,无论如何都能大有作为,可这一刻她很迷茫,没有了方向,其实她能做的事情很小,她能去的地方也很少,至少缺了那封介绍信,她就哪里都去不了。
霍一忠不是个坏人,甚至是个好丈夫、好爸爸、好前夫,他只是心软,心软对男人来说,是一个不错的品质,可这个品质要用对地方,才能称为好。
从他提出给林秀钱的那一晚起,江心就从心底里生出了一种失望的情绪,甚至是厌恶这个曾经最亲密的人,她说服不了自己回到过去,或是轻易原谅他。
她要的东西不多,真诚坚定的承诺,互相付出的共识,爱也好,钱也好,每一样都是她自己亲手去争取回来的,可到头来,怎么就这么难呢!
“嘎嘎!”有几只野鸭飞过她眼前,从河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去。
江心拾起地上几片薄石片,朝水上丢去,想试试能不能撇个水上漂,结果石片全都快速沉入水底,不见天日。
去吧,去一趟市里,找找苏联货的上家,看看能不能自己做点事情,成日憋在家属村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话题,她闲的也要发疯了。
江心看着这片荡漾的芦苇,拨开云雾,一颗心逐渐明晰,反复纠结多日,终于下了决心,自嘲地想,没有人毫无保留地爱她,她更要自爱,人这一世,赚不到爱,去赚赚钱也好。
往回走的时候,江心折了几颗芦苇,准备回去逗逗两个孩子,孩子纯真,没有辜负过她。
拨开芦苇的时候,才发现眼前有两窝野鸭蛋,数一数有二十来个,江心拿起来摇了摇,还都是没有孵的,赶紧摘了几片大叶子,勉强围成一个篮子,把这些大个的野鸭蛋装进去,回去又能做一坛腌咸鸭蛋过冬了。
离婚?没那么容易。
光是想到自己“二婚”还离异,要面对江父江母那种无言的忧心、强撑的支持,她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回新庆去。
日子总归还长,慢慢做打算吧。
江心拿着鸭蛋回到家时,郑婶子和苗嫂子还在,黄嫂子也来了,见了她手上的鸭蛋就知道她是去外头的野鸭渡了,江心分了几个给她们带回家,剩下的全都做咸鸭蛋。
“小江你运气好呀,这时候的野鸭蛋都被孩子们摸光了,你还能找到这么多。”苗嫂子帮她把鸭蛋洗干净,又放进坛子里,混了泥土和盐,还有烧酒,最后封存起来,“一个月后就能吃了。”
“妈,下回你带我去,我也要去摸鸭蛋!”霍明有什么好玩的事都想凑上去。
“你的字写好没?”江心打水洗干净手,要检查她和霍岩的今天练的字。
“还有几个没写。”霍明做个鬼脸,又跑回去拿起笔“画符”,“弟弟也没写好!”
那就是两个小鬼头都在偷懒,江心敲了他们两个的头一下:“认真点!写的不好就再写一遍!”
黄嫂子笑呵呵,和江心熟悉起来后,什么话都敢说了:“小江,心情好了?心里有气就是得出,不然光是那口气也得憋死人!”
江心第二天就拿着一直没给回柴主任的单子去了后勤,找他们开去市里的介绍信,她只给自己开了一张,过两日是周末,霍一忠放假可以看着孩子,她一个人先去探探路,不行就再去第二趟。
给她开介绍信的是后勤外联办的人,问她出去干啥,江心就说冬天了想去给孩子买两套厚衣服,再加上第一回 在这儿过冬,看有什么要买的,顺道一起买了。
还算合理的理由,去的时间也不长,介绍信就开成了,听说她要去市里,当场就有人托她帮忙买两块样式新点儿的棉布,说是要寄回老家去的,江心也答应了。
晚上等孩子们睡着时,江心拿着介绍信出来给霍一忠看。
霍一忠最近训练量大,江心和他冷战,在家也没睡好,神色有些憔悴,看到介绍信三个字他抖了一下,还以为江心要回新庆去了,打开一看,发现是去永源市,而且写的是周五去,周日回。
“不是说好,咱们一起去的吗?”霍一忠靠近她,想和她亲近一点,江心却转身站了起来。
“霍一忠,我现在,其实不想面对你。”江心觉得喉咙发苦,她曾对霍一忠有着极大的期盼和信心。
“心心,我错了,我不该提那样的事,再次恳请你原谅我。好吗?”霍一忠再次认错,是他没有处理好这些问题,让前头的事影响了他如今的生活。
“你看,你有过去,我也有过去。”江心摊手,“如果今天我的前夫上门来和我说,他现在很困难,需要我帮忙照顾他家人,我心一软,就让你把家里唯一过活的钱都拿出来给他,你会同意吗?”
光是想象这个场景,霍一忠就捏紧了拳头,此时他才有些明白江心那晚的心碎和失望。
“你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就是可能确实不太适合当一个丈夫。”江心很艰难地承认了这一点,或许哪天她见到林秀,会和林秀有共鸣。
霍一忠说不出其他的话,他本身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可他知道一定要留住江心,他是真心喜欢她,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他喜欢她,喜欢她的一切,喜欢到不顾一切想把她留在身边。
“心心,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去做。”霍一忠有些崩溃,他愿意付出代价,极大的代价也可以。
可是江心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你能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我会带三十块钱走,给你和两个孩子留四十,周日下午回来。”江心没什么要说的,就和他交代一些日常,让他别断了霍明霍岩每日习字的规矩,也别让他们两个穿少衣服着凉了。
“心心,你带我们一起去。”霍一忠上来把人抱住,搂得密不透风,“我们在家会很想你的,两个孩子见不着你会哭的,带我们一起去。”
“霍一忠,别卖可怜。”江心冷静地把这个熟悉的怀抱推开,“我静一静,你也清醒清醒。我们都仔细想想,还有没有必要继续这段婚姻。”
“江心,我绝不答应离婚!”霍一忠也来了火气,他到底要怎么做,她才能不张口闭口就提离婚的事!
“我只是让你考虑该不该离婚,不是让你立即就去签字,别激动。”江心把自己从他怀里挣脱开来,“我们都离过婚,照理说,会比上一次更了解自己要什么。霍一忠,问问你自己,在我们这场婚姻里,你到底想要什么?”
“那你答应我,周日一定会回来。”霍一忠不太敢和她纠缠这个话题,他说不赢的,就是赢了又如何,“周日你不回来,我就去找你,你去哪里我都去找!”
江心定定看了他一眼,很坚定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有一丝动摇,可她说:“夜深了,早点睡吧。”让他今晚继续睡霍明的房间。
第78章
时间到了周五, 霍一忠依旧早出训练上班,江心看着两个还在睡的孩子,亲亲他们的睡颜, 狠狠心, 一大早起来把这天的三顿饭做好, 放在锅里, 只要用柴火热一热就能吃了,再把两个孩子托付给郑婶子帮忙看着。
“婶子,我出去一趟,麻烦您老人家了。”江心找人帮忙从不空手,给郑婶子家买了块牛肉才走。
事情都交代好了, 江心才背着自己的袋子和水杯, 拿上江淮的三百块汇单和介绍信往村口走去,她准备坐炊事班的顺风车去镇上,再转火车去市里。
江心坐上车后没多久,两个孩子起来了, 下楼找不到江心,只看到郑奶奶在, 哭着要找妈,把还在睡着的圆圆也吵醒了,三个孩子哭成一团, 可把郑婶子给愁死了, 最后实在哄不过来, 就让他们仨儿一起哭,反正哭累了总会停下来的。
霍明最大, 最先停下来, 她吸着鼻涕拉郑婶子的手:“郑奶奶, 你带我和弟弟去找我妈。”
“你妈过两天就回来了,先吃早饭。”郑婶子把江心做的饼拿出来,倒了两杯热羊奶,“她还让我看着你,说你不乖就告诉她,她回来罚你写大字。”
霍明立即就停止了哭泣:“那你别和她说我哭了,我很乖的。”又转过头去擦霍岩的眼泪,“弟弟别哭,妈过两天就回家了。”
霍一忠中午回家时,发现江心已经坐车走了,心里空了一大半,勉强吃过饭,又要应付两个小的,这才发现江心一整日在家要做那么多细致的活儿,铺床叠被,洗衣做饭,打扫房屋,应付邻里,准备冬藏,他要是全都忙完恐怕连饭都吃不上了,兼且两个孩子哪个都不是好管的,难搞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爸,妈去哪儿了?”
“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她怎么不带我们去?”
“爸,我想妈了,我想和她一起睡!她身上香香的,你臭臭的。”
“我不管,我就要妈!爸,你把妈找回来!”
两个孩子脱了外套,坐在床上,就是不肯午睡,哭着闹着,缠着霍一忠要江心,霍一忠被闹得头大,也不敢对他们发火,他也想去找自己媳妇啊!可她不是不要他跟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