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青棠。”对着一个帮助过自己的热心肠的好人,夏青棠自然是愿意认识一下的。
当时在大街上,谢瑾萱可是第一个大喊着跑过来阻止孔良超打人的,夏青棠记得非常清楚。
谢瑾萱还没说话,就听他表妹月月坏笑着说道:“表哥,可以啊,这么快就认识这么好看的姐姐了。燕妮姐,这个姐姐可真好看,是你朋友吗?”
“是我关系最好的同学,她来我家玩两天。”胡燕妮笑着说完,大概是觉得男青年经济条件不行,跟夏青棠不般配,便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打岔问起了月月在学校的事情。
闲聊了几句学习的话题后,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电影开始放映了,就没人再说话了,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看电影,连夏青棠都看了进去。
因为这个苏lian电影她早就忘了剧情了,等于是一部新电影,所以看得津津有味。
电影放完第一遍,休息了十五分钟,就开始放第二遍,这也是老规矩了,一个晚上至少要放三遍的,很多人会连着看完三遍才回去睡觉。
但胡燕妮跟夏青棠看完第二遍就跟着胡父胡母一起回去睡觉了,临走前,月月还冲着谢瑾萱使眼色,意思是想让他送送夏青棠,但却被胡燕妮阻止了。
回到卧室躺下,胡燕妮见父母那边的灯光已经关了,这才说起了晚上的事情。
“青棠,月月那个表哥看着人还不错,但我觉得他跟你之间有点儿差距,你还是别跟他走太近了。他条件那么差,普通对象都找不到,怎么能配得上你这么好看的姑娘呢?虽然我们现在都还没有找对象,但真要是找,还是要找家里宽裕一点儿的……至少不能太差。”胡燕妮很小声地说道。
夏青棠愣了一下,才发现好友误会了,她对谢瑾萱确实有好感,但不是男女那种好感,而是感激一个善良勇敢的好心人。
不过她也没解释什么,只说:“你说得对,是这个道理。”
第二天晚上还是放电影,夏青棠她们没有遇到谢瑾萱兄妹两个,胡燕妮微微放了心,觉得谢瑾萱可能也没想过来认识夏青棠。
两天休息时间过得很快,夏青棠告别了好友,又回到棉纺厂上班。
她这次上的也是早班,到午休时间,便拿着饭盒和饭票,跟工友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所有工厂都有自己的食堂,棉纺厂的食堂属于不好不坏的那种,但大师傅做饭的手艺是一流的,就算是炒个白菜、韭菜,也很下饭。
夏天蔬菜丰富,食堂的打饭窗口能看到七八种素菜,旁边也有荤菜,肉、鱼、鸡蛋都不缺,只要你有票子,尽管可以吃好吃饱。
夏青棠工作后每个月的工资和粮票都跟夏大明一样把绝大部分交到赵美珍的手上,自己只留了一些用来吃食堂,私房钱也没多少,想吃好的也没办法。
等下一次发了工资粮票,夏青棠打算在食堂吃顿荤菜打打牙祭。
顺着排队的人流,夏青棠打了一份青椒炒豆腐皮和四两米饭,跟温晓丽一起端着饭盒找了个空桌子坐下吃饭。
食堂里面人声鼎沸,温晓丽一边吃一边跟她聊着闲散话儿,快吃完的时候,温晓丽把头一抬,说:“青棠,你妈妈来了。”
夏青棠没有抬头,仍然不慌不忙低头把饭盒里面的食物全部吃光,之后从裤兜里摸出手绢擦了擦嘴,才若无其事地看向已经坐在身边的赵美珍:“妈吃过了吗?”
“还知道关心我?我还以为你翻了天,早就不知道我是你妈了呢。”赵美珍阴阳怪气地说道。
温晓丽倒是不傻,看出来赵美珍是想教训女儿的,便赶紧找了个借口抱着空饭盒跑出去了。
赵美珍继续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今天还打算躲去哪里啊?”
“妈你在说什么呢?我躲什么呀?我可是早就约好要去同学家住两天的。”夏青棠一脸无辜。
“有没有躲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呢,你躲不躲的,都是一回事儿。我跟你说,你跟小孔的事情,我跟你爸都同意了,我还写信给青海了,青海肯定也是同意的。你不在家的时候,人家小孔拎着白酒和水果来我们家拜访过了。那可真是气派的好青年啊,配你可惜了。但是人家偏偏看上你了,我作为你妈,也没什么可反对的。我都跟小孔说过了,三转一响是要齐备的,而且不光给你嫁过去用,我们家也要备一套的。我们家只有收音机和缝纫机,小孔说之后要给我买一块梅花牌手表,再给你哥买一辆自行车。等你哥回城工作了,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那该多风光?到时候什么样的对象都能说到的。”赵美珍喜笑颜开,得意得不得了。
这个人说来说去,永远都在为自己的儿子打转转。
夏青棠心里一片漠然,语气却带了几分戏谑:“妈真是贵人多忘事,我都说过了,我要在一线车间奉献到二十五岁才会结婚生孩子的,这是我的志向。”
“你可别忘了,是我们把你养到这么大的,你哥为了你在山沟沟里苦了那么多年,你为了咱们家嫁去孔家,有什么问题?再说了,你嫁过去那是享福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是我女儿,我怎么可能不为你着想呢?那可是干部小楼啊,你难道不想住进去吗?”
夏青棠严肃道:“首先,哥比我大五岁,他下乡的时候,我才十二三岁,怎么样他都不是为了我去乡下的,因为必须得是他去。其次,现在可是新社会,不能逼孩子嫁人的。你要是非得逼我,我只能跟厂办、工会说你还有封建残余思想,强迫女儿结婚。这样一来,厂里可不会给我开介绍信的,没有介绍信,我跟谁结婚去?”
后世结婚要户口本,这年月结婚要工作单位开的介绍信,没有介绍信,谁都结不了婚。
赵美珍气得涨红了脸,她瞪着夏青棠恶狠狠道:“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谈了对象所以才看不上人家小孔?”
“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吃饭睡觉,我去哪里谈对象?这附近几十个单位,谁不认识我夏青棠?我要是谈了对象,早就全世界都知道了。”夏青棠冷嘲道。
“那你就是故意跟我作对了?”
“你是我妈,我很尊重你,但我们都是工人阶级,我尊重你们,你们也要尊重我呀。结了婚就要生孩子,生孩子就不能待在一车间,得换一个工友顶上去。我不想麻烦工友,也不想给厂里添麻烦。妈,厂里给了我一个工作,难道我不应该为了厂里努力工作、回馈社会吗?”夏青棠故意说得情真意切。
赵美珍皱着眉头看着女儿,说:“你是不是傻?那些口号是喊给别人听的,谁会真的为了厂里不结婚啊?”
“我怎么傻了?为厂里奉献牺牲怎么会是傻呢?妈你这么说我可不答应了,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去找党.委书记,让他评评理!我一心求进步、做贡献,怎么还变成傻了?”夏青棠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拽着赵美珍就要去找党.委书记。
赵美珍吓了一跳,真要是闹到党.委书记的面前,那肯定是她被严厉批评啊,说不定还会给她的内退造成影响!
内退的工资原本就不高,要是再出点岔子,她以后可怎么生活啊?她可不能给儿子造成负担的!
因此,赵美珍拼死拼活拽住了女儿,只说自己没有那种想法,是夏青棠听错了,她没有说过那种话,她也是赞成女儿为工厂奉献青春的。
夏青棠算是初战胜利,但她心里也清楚,这事儿肯定还没完,因为赵美珍还在跟吴主任偷偷见面,一向话少的夏大明也突然变得话多起来,开始在吃饭时候劝说女儿找个家境好的婆家。
夏青棠用沉默来对待这一切,同时也在思考别的解决方式,但几天后,她在家里看到了上门做客的孔良超。
他穿着白衬衫黑皮鞋,整个人神采奕奕,眼神充满轻蔑和志在必得,他看着夏青棠漂亮的大眼睛,一字一句道:“夏青棠同志,我跟你们齐厂长聊过你的奉献精神之后,齐厂长深受感动,觉得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同志。像你这样的青年工人,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工作,帮助更多工人一起进步。因此,齐厂长决定,把你调去厂办做宣传工作,帮助全厂的工人共同进步!”
赵美珍激动得开始鼓掌:“青棠,你看人家小孔多有诚意啊!为了表示跟你结婚的真心,他找了好几次齐厂长,终于给你调换岗位了。宣传工作不受结婚怀孕的影响,不需要其他职工去顶替你的岗位,你想怎么发光发热都是可以的了,你跟小孔就算现在结婚明年生小孩都不影响你工作!”
第7章
夏青棠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咙口,她盯着孔良超意满志得的嘴脸,又开始想要掐死他了。
以前还不觉得,现在重来了一次,夏青棠看到孔良超就犯恶心,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尖叫着想要把这个人从自己的身畔踢出去,跟他呼吸同一个空间的空气,夏青棠都觉得窒息。
她想到了很多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每一次,孔良超被她发现出轨的时候,都是用这种轻蔑和志在必得的眼神看着自己的。
轻蔑,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家世好、工作好,他是高高在上的而夏青棠是低贱卑微的。
志在必得,是因为他知道夏青棠不敢离婚,她是个没用的菟丝花,只有捆在孔家这课大树上才能过上高处的日子。
可什么是高处的日子呢?就是外人看着你光鲜亮丽,回到家关上门,却要伺候男方全家人,一个做不好还会招来打骂侮辱。
都说她攀了高枝成了凤凰,可谁知道她上辈子过得比土鸡还不如?
做保姆虽然受气受累,但至少不会受到侮辱,付出的劳动力还有工资拿,可在孔家为他们累死累活,孔母心情好了顶多不给她脸色看,心情不好就要把她拎出来在家骂上半个小时,字字句句都是羞辱。
小姑子孔良静更是经常捉弄她,不是弄坏她的鞋子就是撕烂她的衣服,让她出丑,让她继续被孔母羞辱。
那个时候,夏青棠整晚整晚以泪洗面,实在熬不下去了想回娘家求个安慰,父母哥哥却压根不帮她,还总说是她做得不对做得不够好。
“人家一家都是干部,人家觉得你不好,说你几句,那肯定就是你不好啊,这还能有错?再说被长辈说几句怎么了?你现在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几句教训你都听不得了?什么时候你变得那么娇贵了?我告诉你,你赶快给我回家去哄好你婆婆,乖乖认错,别让人家大干部觉得是我们夏家不会教孩子。”赵美珍总是冷脸甩下这样几句话就把她送回孔家,让她别娇气,别任性。
就算是孔良超第一次被她抓到出轨的时候,娘家也没有提供一点帮助,赵美珍甚至说:“小孔那么好的人都在外头找女人了,说来说去,肯定是你这个做妻子的出了问题。你整天哭丧着一张脸给谁看呢?我要是小孔,我也不高兴见到你啊!”
之后,孔良超继续乱来,夏青棠找不到人帮忙,慢慢的也就麻木了。
上辈子,她麻木痛苦了那么多年,现在赵美珍还要她继续上辈子的悲剧?做梦去吧!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跟个哑巴一样?客人来了,你都不知道打个招呼啊?还有,你以后可就坐办公室了,在厂办那就是文化人了,你可要好好感谢人家小孔的!”赵美珍打断了夏青棠的思绪,拽着她把她往沙发那边推,想让她坐在孔良超的身边。
夏青棠因为脑子比较混乱,所以等到被按坐在沙发上了才意识到孔良超就在自己不到十厘米远的地方,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花露水味儿,可以看到他头皮上清晰的头屑……
夏青棠闪电般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顾不得赵美珍的惊讶,她冲出家门哇哇吐了起来。
恶心,实在是太恶心了。
只要稍微靠近这个人一点点,夏青棠都会从心底深处开始反胃。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吃坏东西啦?”赵美珍一边责备一边从屋里跑了出来。
孔良超见状其实也恶心,但这个人习惯装模作样,所以也跟着跑了出来,装作安慰的模样轻轻拍了一下夏青棠的后背:“是不是中暑了?你们那个车间夏天太容易中暑,幸好你马上就可以去厂办……”
夏青棠这才发现刚才拍自己后背的人是孔良超,她像见了鬼似的蹦出去几米远,然后下意识尖叫道:“别碰我!恶心!”
说完就继续哇哇大吐,孔良超尴尬地站在那里,怒气开始从眼底升起。
赵美珍一巴掌拍在了女儿的身上,也气得浑身发抖:“你在浑说什么呢?你懂不懂礼貌?你怎么说话的?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夏青棠没精力管她,她胃里的酸水吐完,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才算缓过来一口气。
她站在自己的小棚屋的门口,勉力扶着屋门,然后咬牙道:“我控制不了,我就是觉得恶心。我不要谈对象,不要结婚,你们要是逼我,我就去找党委书记、找工会,他们不管,我就往上面找。新时代新社会,你们还能逼我一个工人阶级强行结婚不成?这不是万恶的旧社会了!你们要是真的逼急了,我就去上fang!”
赵美珍吓得说不出话来,夏大明站在走廊上,看着激动的女儿,想说什么又有点畏缩,只能盯着客人孔良超看。
孔良超的目光已经跟之前完全不同了,他现在看着夏青棠,除了志在必得之外,还有愤怒、仇恨和屈辱。
夏青棠很了解他,知道这次控制不了的呕吐,已经跟孔良超结下大仇了,这个人肯定会想办法整死自己的。
但是没关系,只要不跟他结婚,其他怎么样都行。
“夏青棠同志,你就这么看不上我?”孔良超忽然幽幽道。
夏青棠沉声道:“你又为什么非要看上我不行?”
长得漂亮的姑娘不止她一个,他孔良超干什么非得跟她过不去?
孔良超嗤笑一声:“行,我们走着瞧,我总能等到你哭着过来求我的。”
说完,他就丢下一个轻蔑的白眼,转身走了。
夏家的屋前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赵美珍尖叫一声掐住了夏青棠的脖子,这安静才被打破了。
“我养你到这么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人家小孔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做这种事来侮辱人!你知道人家那是什么家庭吗?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你只会吐,我叫你吐,我叫你吐!”赵美珍像疯了一样用力掐住夏青棠的脖子,像是真的想把女儿弄死一般。
夏大明反应倒是快,他第一时间就拽开了赵美珍,然后狠狠晃了晃她的肩膀:“你给我冷静一点!”
左邻右舍都出来看热闹了,赵美珍也总算冷静了下来,可她看上去依旧非常可怕,脸色状似厉鬼,仿佛随时要跟夏青棠索命一般。
有人过来劝道:“有什么话好好说,动手可不好。再说姑娘也没说错,这新社会了,总不能强迫她结婚呀。这谈对象可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姑娘不乐意,就换个人呗。”
赵美珍冲那人骂道:“滚!我们家的事情不用你管!”
夏大明呵斥道:“你给我闭嘴!”
赵美珍开始重重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她就支撑不住了,干脆瘫坐在走廊的台阶上,依旧用杀人的目光看着夏青棠。
夏大明跟邻居道了歉,然后看着夏青棠低声道:“青棠,你是不是真的讨厌那个孔同志?”
“是。”
“那就算了,这亲事咱们不谈了,你才二十岁,过个两年再说亲也来得及。”夏大明眼神看上去有些复杂,但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慈爱和不忍。
赵美珍一边咳嗽一边吼道:“不行!她……必须……嫁!夏大明我……告诉你,这样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夏大明说:“孩子都那样了,你是想逼死她吗?再说她都是有工作的大人了,你也要听听她自己的意愿。”
“大人?有本事她别住在我家里!这个家是厂里分给我的!她不听我的话,就从我家里滚出去!”赵美珍指着夏青棠的鼻子骂道。
夏青棠没说什么,转身走进自己的棚屋,开始收拾东西。
夏家的门前一左一右搭了两个棚屋,夏青棠的这一间是面积最小的,只放了一张单人木床,一张旧写字台,还有一个亲戚家不要的破柜子,剩下的就是两个夏大海自己做的木箱子,里面装着夏青棠的冬衣和棉被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