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檀儿, 又是对谁一往情深, 以至于拒绝了天子之命呢?”谢均问。
秦檀的心, 莫名咚咚跳了起来。
那心跳的原因, 并非恐惧, 并非难堪, 而是不知所起的紧张, 像是个被人撞破了秘密的恶徒,或是被逮到的梁上君子。
她眼皮垂落,努力露出如常笑容, 淡淡道:“我并不是因为对旁人一往情深,才拒绝了天子之命。不过是宫中尔虞我诈太过,我怕我力不能敌罢了。”
她虽神色如常, 声音淡然, 视线却始终只盯着树上一朵寒梅,并不多看谢均一眼。
“哦?宫中尔虞我诈太过?”谢均眼角微抬, 眸中略有探查之意, “孟恪妃的伎俩, 在你眼里, 恐怕都不算什么。你那般心计多端, 既能求得秦家力捧你上太子嫔之位, 又怎会惧怕那后宫风云?”
秦檀的眼飞速眨了几下,她愈发做无事姿态,手抚上枝上寒梅, “我母亲之死, 于天家脱不开干系;我不愿嫁入天家,又有何奇怪?”
谢均思忖一会儿,望向她的眸光越发泛着灼光:“檀儿,你不是那等倔强孤傲之人。若说贺桢为了一段仇而誓死不肯将就,我还会信。可檀儿,你从来都会选忍气吞声、伺机反击。若不然,你不会回到厌恶的秦家寻找线索,而会选择自立门户。”
秦檀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那、那又如何?”
“依照你的性子,为了探查母亲的死因,你不会孤傲地回绝,只会将此当做解开谜底的机会,进而入宫伴圣。”谢均走近秦檀一步,目光深深凝视她的侧眸:“以是,你拒绝皇上,定有他因。”
说罢,谢均摘下枝头那朵散着幽幽冷芳的梅,别至她发髻上。
男子修长的手指,摩挲擦过她柔软的耳廓。秦檀觉得被他碰过的那一处,泛着春痒。
“这梅虽好看,却不衬你。你非气冷孤高之寒梅,而是艳丽自华之牡丹。”谢均道。
秦檀的心跳得愈发快了。
“我…家中还有事,妹妹尚在宫门口等候,我便不多叨扰相爷了。”她扭头,神情故作淡然冷静,“相爷说的话,我并听不懂。请恕我告退了。”
随即,她便提着裙摆,朝梅林外头匆匆去了。
走出许久后,她听见那篇梅林里,又响起了幽幽深远的箫声。
秦檀停下脚步,摸着鬓边那朵寒梅,神情有些怔怔。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被他的三两句话扰乱了心神。
她曾错信了贺桢一次,却被辜负得彻底。如今,她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
男女之情,并无什么可留恋的。
秦檀微揉眉心,上了秦家的马车。
***
谢均吹罢一曲,走向景泰宫,在殿外求见李源宏。
内监入殿禀报后,李源宏便亲自推门来迎,道:“听见箫声,朕便知道是均哥来了。天冷,赶紧入殿内来,免得吹冷风了。”
“皇上如此,微臣惶恐。”谢均谢了恩,步入殿中。门扇合拢,铜炉内暖气熏的人面庞渐润,龙涎香沉沉弥散。
“均哥,坐。”李源宏一撩衣摆,甚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你来的恰好,朕要为武安修建一所世间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行宫,礼部拟了几个名字上来,均哥也一道挑挑。”
但谢均却未坐下,而是揖手弯腰,不肯起身。李源宏微微讶异,问道:“均哥,你这是做什么?”
谢均垂着头,问道:“皇上,请恕微臣有无礼一问:敢问皇上,可是要召檀儿入宫?”
李源宏的面色不改,依旧轻慢;他搁下手里拟了数个宫殿名字的折子,道:“均哥的消息倒甚是灵通。”顿了顿,李源宏问:“均哥,你莫不是对那秦氏动了真心思?”
谢均不置可否,道:“檀儿为人率真利落,均确实欣赏。”
李源宏重重搁下折子,面若寒霜:“均哥,她是嫁过人的女子,又岂能配得上你?更何况,她好高趋利、汲汲营营,最爱权势不过,根本不是均哥的良配。你应当取一个纯善天真的大家闺秀,而非是那秦氏。”
谢均闻言,只淡淡一笑,道:“既秦檀配不上谢均,又岂能配得上天家贵苑?”
李源宏一时语塞。旋即,他冷嗤一声,道:“朕已应允她无双荣华,朕不信,她会不答应入宫。若是届时,她自愿入宫,均哥你就理当放手了。”
谢均面上那些微笑意,愈发温柔。他缓缓道:“皇上,她已拒了您,便说明这宫中的富贵荣华,于她而言便如无物。”
李源宏闻言,眸光微暗,如无边之夜。他冷笑一声,道:“那秦氏从前为了攀附权贵,吵闹着要做太子嫔,为此使尽了心计手段。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狡诈多端之人,又怎会视富贵荣华于无物?”
谢均敛起眼眸,耳听得滴漏远远,声音亦轻渺了起来:“皇上,若非生来苦难,又怎会渴求权势至斯?若是生就银环宝绕,自小金堂玉马,便不会时时算计、刻刻狡诈了。她并非生性如此,世人总得允她变回本来性情。”
李源宏面色微愣,长眉挑起。未多时,他嗤笑一声,声音中满是不屑。
“真是荒唐!均哥,莫非你的意思是,她原本良善温柔,只是被人迫着,才变成个心计多端的女子?”李源宏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笑了好一阵子。待笑声终于止住后,李源宏摇摇头,道:“这世上,人人皆为逐利而生。朕不信,有人生来为善。”
谢均闻言,悄然叹一口气。他从来都知道,李源宏总是固执己见;旁人的劝,十之八|九,李源宏是听不大进的。于是,谢均只能道:“既檀儿不愿入宫,还望皇上念在均的份上,莫要强求。”
李源宏慢慢重拿起了折子,垂眼瞧着,道:“此事,朕知道了。…对了,均哥,不若先来挑挑这行宫的名字罢!莫要扫了朕的兴致。”
他既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说“知道”,谢均有些无奈,但也无法,只能取过折子,一道帮着挑宫宇楼台的名字。
飞霞、栖梧、摘星、秋叶……
李源宏挨个儿瞧着名字,忽而散漫道:“均哥,你将佛珠随身携带,从来都念着‘不可糊涂’这句话。六根清净的佛祖,还留在你的念珠里,你却动心生业,可对得起当年灵华寺慈音大师对你的赞誉?大师说你,乃是‘心不动幡亦不动’的好苗子。如今,朕看均哥你啊,是幡动招展,不可停歇了。”
谢均闻言,指尖不自觉掠过腕间佛珠。
他笑而不答,继续挑着折上名字。两人推敲来去,终于选定了“云台”二字,取自“欲识太平全盛事,振振鵷鹭满云台”一句。
“武安若知道,这‘云台’二字乃是均哥你选的,定会高兴。”李源宏合上折子,眼底留一寸笑,“待这行宫建成了,她若高兴,便携驸马去住上一二月;若不高兴,便长久留在宫中,朕与母后陪着她。”
谢均道:“皇上说笑了,这‘云台’二字乃是您御笔钦点,均怎敢居功?还望皇上与长公主提起此事时,莫要让微臣的名字在长公主面前惹出笑话。”
李源宏知道他的意思——谢均不想让武安心中妄念更生。
“好。”李源宏答应,“均哥,朕有些乏了,你也先回去吧。”
谢均应是,退出了殿中。
待踏出殿后,谢均微仰头,忽然忆及李源宏方才所说的话。
——六根清净的佛祖还留在你的念珠里,你却动心生业,可对得起当年灵华寺慈音大师对你的赞誉?
他如墨似的眼眸半阖,修长手指探入袖中,摸索着佛珠。几经抚摸后,他终于解开那串佛珠,将其摘下。
跟在后头的小厮谢荣不解,问道:“相爷,这新造的佛珠怎么了?”
谢均淡然道:“品相不好,我不欢喜。”
***
秦檀和秦桃回到了秦家。
秦保和宋氏,早就在焦急地等着了。见到姐妹二人归来,秦保急匆匆地将她们迎进了书房。待下人都退去后,秦保扶住秦檀的肩,睁着眼,问道:“怎么样?皇上说了些什么?”
秦保紧紧盯着女儿,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自新帝登基后,秦家便有衰落的趋势。若是此时,檀儿能入宫为妃,凭借她的心计手段,定能夺得皇上的宠爱,秦家再起复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宋氏看到秦保这副眼巴巴的样子,在一旁揪着帕子,心思复杂。此刻,她暗恨自己的枝姐儿才九岁,没长开身子;若不然,也可以进宫博一博宠爱。
秦檀垂下眼眸,道:“皇上问了女儿,可愿入宫。”
秦保闻言,露出雀跃神情,期待问道:“檀儿,你怎么说的?”
“女儿说,臣女不愿。”秦檀道。
“…你!”秦保的笑容瞬时僵住了。他负了手,皱眉微怒道:“檀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皇上要你入宫,那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可以拒了?!皇上那是你能拒的人吗?”
秦檀从容道:“怎么不可?我拒了皇上一次,自能再拒第二次。我说,若是我嫁给皇上,即将嫁给贺桢的武安长公主便会产生误会,皇上当即不再强求我入宫。”
秦保怔了一下,叹一口气,满心都是遗憾和不情愿,喃喃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要了呢?檀儿,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宋氏舒展了笑容,安慰道:“老爷,这有什么不好的?檀儿这么替皇上着想,皇上兴许会多看咱们秦家两眼呢!”
秦桃原本垂着头站在最后头,此刻,她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父亲,母亲,容桃儿多嘴一句。皇上他……虽没有要三姐姐入宫,却是特地问了桃儿的姓名呢。”她说着,嘴角不禁扬起了甜甜的笑容。
方才还神情遗憾衰颓的秦保,忽而立刻有了精神。他对秦桃道:“此话当真?皇上说了什么?”
秦桃一颗心如飘在云端,满心都是得意,真真是美极了:“皇上问了我,我可是秦家的小姐,为何打扮成一个丫鬟云云。只是……”说到此处,秦桃又不言语了,露出委屈神色,咬着唇为难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檀。
“只是什么?”秦保追问,“桃儿,你直说!”
“只是,皇上刚要多问两句,三姐姐便借故将我赶出去了。”秦桃绞着衣服角,眼眶泛红,“女儿不敢违抗三姐姐……”
“别说的像是我挡了你的道似的。”秦檀冷笑一声,“皇上未问,你便擅自回答;圣驾之前,你不仅不行礼,还抬头直视天颜。更有你冲撞皇后娘娘,无礼在前。我怕你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转悠,下一刻便没会被杖毙了,这才让你退下保命。”
宋氏听了,“嘁”了一声,高声道:“杖毙?何至于如此!檀丫头,你怎么可以如此心眼狭小?看不惯桃儿,你便将她赶了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听得宋氏要与秦檀争吵,秦保喝道:“成了,别吵了!”
他日日与君为伴,自然知道皇上脾气莫测无常,确实是难对付,秦檀的思虑乃是正确的。于是,他便道,“檀儿也是为了她妹妹着想,没什么好争执的。但是……”
秦保扶住秦桃的肩膀,欣慰道:“若是桃儿当真让皇上多问了那么一嘴,可见,此事还是有些眉目的。”说罢,秦保唤来外头的小厮,道,“去,开了库房,挑几匹最好的缎子,给桃儿做身春装。再拨些银子来,定做些首饰珠钗,务必要让桃儿光光彩彩的,不可丢了我秦家的门面。”
秦桃闻言大喜,道:“谢过父亲!”
“至于檀儿…”秦保转向秦檀,目光闪过一丝不悦,“为父看你需要好好静静心思,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误。皇上之命,你也敢拒,真是不像话!你要么就去向皇上请罪;要么,就去祠堂里,跪在老祖宗的牌位前,抄一整卷佛经!”
秦檀咬牙,知道父亲这是在威胁自己了。
她这个父亲,从来都是如此。宠爱她的时候,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只盼着她做了太子嫔后能让全家富贵;不宠爱她的时候,就能随心所欲,让她抄佛经到天明。
“檀儿,你自己选!”秦保道。
“女儿…”秦檀挤出了一个笑,“女儿,这就去老祖宗面前抄佛经。”
“你!”秦保面有怒意,低声喝道,“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秦桃还在喜滋滋得意洋洋的时候,秦檀告了退,领着青桑与红莲去祠堂了。
还是冬日,祠堂的地砖冷透骨髓,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更添一分孤寒。红莲拿来了纸笔墨砚并一张矮桌,青桑则抱来了一个蒲团,让秦檀能抄这经文。
青桑与红莲本想一起跪下,秦檀道:“不必了,父亲罚的是我,不是你二人,就不连累你二人受罪了。若是你们也伤了腿脚,我要做事,得找谁去?”
听秦檀执意这么说,年纪小的青桑红了眼圈,委屈道:“小姐你不愿入宫,老爷又怎可这样强求呢?”
“人情如此,谁能免俗?”秦檀目不斜视,提起笔来,一字一字地抄着经文。
这一抄,就是许久,日头渐渐地向西边歪了过去。秦檀的双脚跪的麻木,手腕亦悬的酸疼。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门外忽传来一阵鬼祟的开门声。旋即,一颗小小的石头丢了进来,砸中了秦檀的腿脚。
秦檀微惊,侧过身狠狠望去,却见得门口趴着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乃是大房的双胞胎嫡少爷,秦致宁、秦致远。两人手里拿着几个小石子,正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哥,你说她万一向娘告状,那可怎么办?”
“怕什么!她是和离回娘家来的,咱们家没人会待见她!”
秦檀攥紧了笔,太阳穴微跳——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只有傻孩子才会如此直白地来惹自己了。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叫这两个小鬼哭着求自己高抬贵手。
“青桑,你去…”
“臭小子,你们在干什么?!”
正当秦檀要叮嘱青桑去做事时,门口忽传来一阵不客气的喊声。旋即,那两个小鬼便被人揪着衣领提了起来。致宁、致远到底是孩童,被提离地面后,吓得如离水的鱼一般挥舞着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