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肩舆上的殷皇后忽而开了口,声色柔柔,“二十掌倒不至于。好端端的姑娘,脸面最是重要,本宫也不是个苛刻之人。秦三小姐,你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她,也就够了。”
温姑姑听到皇后这般说话,顿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来;而那边的秦檀已经徐徐拜礼,道:“皇后娘娘宽宏大量,秦檀佩服。”
殷皇后将手搁在膝上,含着笑意的眸光落在秦桃身上,道:“走吧,长公主还等着呢。”说罢,她所坐的肩舆又往前去了。
“恭送皇后娘娘。”
一片礼声,被殷皇后抛在了身后。
待走远后,殷皇后弯下腰来,对温姑姑道:“温姑姑,你也莫气。本宫不过是想起了摇光那丫头——她也是一般的跳脱活泼性子,同样也训过本宫一句‘早该把恪妃这般那般’,以是,有些触动罢了,这才留了情面。”
温姑姑依旧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神情,先怒后叹,道:“您怎能将二小姐和一介丫鬟摆在一块儿呢?娘娘您呀……”
***
秦檀与秦桃,到了玉林殿中。
秦桃因着先前温姑姑的话,还有些后怕,整个人恹恹的。待听到那声“皇上驾到——”,秦桃却如回光返照似的,蹭的一下有了力气,晶亮着眼睛直起了腰身来,面色泛着微微潮红。
李源宏的脚步声传入,他俊美的身姿一点点进入了秦檀的视野。
“见过皇上。”
不等看到李源宏的脸面,秦檀便低下身行礼。
边缘盘着满金绣的皂靴,缓缓靠近,最终在秦檀面前停下。旋即,便是李源宏薄而冷的声音从上头传下来:“今日怎么穿的如此素净?不像是你。”
秦檀正欲开口,身后的秦桃却眼睛微亮,抢先答道:“回皇上的话,三姐姐平日确实是爱穿那些艳丽轻浮衣服,今日挑这一身,是为了换换口味,真可谓是别出心裁呢。”
秦桃说罢,抬起头。只见李源宏身影修长如玉,冷峻面容被阴影寸寸雕凿而出,一双眸子如藏着深不见底的旋涡,叫人险些要沉沦进去。
她的心底,不由小鹿乱撞。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与这样尊贵之人共处一室。
“桃儿!”秦檀微微训斥一声。
秦桃如此无礼,李源宏的心底本已有了戾意。但听得秦桃一声“三姐姐”,她又抑住了那分戾意,沉声道:“你是秦家的女儿?怎么做丫鬟打扮?”
秦桃无辜且天真地抬起眼帘,小声道:“是桃儿自己贪玩,求三姐姐带桃儿来宫里开开眼界。皇上若要罚,就罚桃儿好了,莫要迁怒三姐姐。”说罢,便甚是古灵精怪地嘟起了嘴。
秦檀不由一阵头疼。
李源宏冷酷的眸光垂落下来,一句“杖毙”本已在唇齿间徘徊,但瞥见一边秦檀为难容色,他终是将那句话吞了回去,改口道:“罢了,这回就恕了你的欺君之罪。”
秦桃鼓着嘴,小声地谢了皇恩。
秦檀微舒了口气,道:“桃儿,还不快退下?免得再惹皇上发怒。”
秦桃听了,不由有些气。——自己在皇上面前得了脸,三姐姐便吃起味来,真是好生不要脸!
可秦檀素有威严,她只得委委屈屈地退出了殿外去。
待秦桃退下后,殿中便寂静下来。秦檀低着身,眼直直注视着地上汉白玉的镶砖,细细数着上头雕了几团日月纹章。
若非如此,她便会忍不住想起母亲朱氏来。
“免礼。”
衣摆摩挲的沙沙声响,传到了秦檀的耳畔。帝王明黄的衣摆掠过她近前,旋即,李源宏便伸手托起她下巴,微微抬高了她的视线。
秦檀的身子略有紧张,眼珠缓缓地向上抬去。
李源宏……
与母亲的死,兴许是有联系的。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李源宏的唇角微微一勾,露出饱含冷意的笑。他与谢均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若说谢均是青竹美玉,他便是沾满了血的利刃与开到荼蘼的忘川花,充斥着冷靡衰颓的气息。
“秦檀,若朕要你入宫,侍奉御前,你可愿意?”李源宏说。
他的声音泠然冷淡,透着一丝沙哑,似夹带着沙、吹过长关的砥砺之风。
秦檀怔了一下。
入宫侍奉?李源宏怎么忽然生了这个心思?
纵使,她并不觉得和离之女有什么卑劣于旁人之处;但他一介帝王之尊,竟然对一个嫁过人的女子生出心思;这在大楚,可是前所未有的。
“皇上,臣女…臣女……”
秦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李源宏眸光扫过她艳丽容貌,眸间意愈深:“朕知你爱权势,若你入了宫,便会享有无上荣华。这也是当年,你定要做朕潜邸人的原因。如今,朕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要?”
秦檀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渐趋急促。
——没错,当年的她,确实是那样的。即使是今日,她也依旧残着汲汲营营、向上攀爬的心思。她始终想做个不任人欺辱的人上人……
况且,入宫的话,兴许就能更快地找到母亲死去的真相了。
秦檀眸光轻颤着,心底掠过百千个念头。想得最多的,都是母亲朱氏曾经的温柔笑颜。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母亲之死……
母亲……
然而,某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谢均的身影。
——谢均低着头,手指摩挲,替她红肿的脚踝抹开凉润膏药。
——谢均温柔地望着她,宽慰说:“万事莫怕,有我在。”
——谢均伸出修长双臂,将自己拥入温暖怀中。
谢均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如玉的身姿、温柔的笑颜,与那双子夜似的眼,都莫名出现在她脑海里,令秦檀迟迟不敢启唇,应下李源宏的话。
李源宏松开手,将掌心负在身后,勾唇又道:“你若是担心朕会对你不利,那大可放心。朕对真正忠诚的身边人,向来是爱重的。只要你愿意入宫侍奉,朕便予你万般荣宠,如何?”
他辗转的眸光,掠过秦檀绝色的容姿,眸色愈发深沉——只要秦檀亲口应下自己的要求,她便是为了权势自愿入宫;纵使均哥心仪于她,也无理由再插手了。
秦檀眸光躲闪,手心揪紧袖口。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情愿呢?
她从前明明最是爱重权势,入宫也有助于她找出母亲之死的真相。可此时此刻,自己为何会如此地不情愿呢?
终于,秦檀缓缓开了口:“……臣女,初初和离,不欲再嫁。望皇上恕臣女不敢听从。”
李源宏的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一甩袖,冷哼一声,目光中藏着一分杀意:“秦檀,你可知,朕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要你入宫?如今朕来问你的意思,已是给足了你天大的面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檀的心脏跳滞了一拍,脊背微僵。
她当然知道,李源宏性情暴戾无常;若是她态度强硬,恐怕又要让整个秦家都替她陪葬。于是,她便低下头,恳切道:“皇上,武安长公主即将下嫁于贺朝议,而臣女若在此时入宫伴驾,长公主也许会误会皇上,认为皇上乃是为了让我入宫,才令她嫁给贺桢。如此,长公主必会黯然神伤。”
提到武安,李源宏的神色微微变了。他怔了一下,旋即道:“你倒是机敏,拿出武安来逼退朕。……也罢,不急于这一时。”
秦檀额上有一滴冷汗,她呼了一口气,道:“臣女叩谢皇恩。”
“下去吧。”李源宏挥挥袖,“下一回,朕便没那么好打发了。”
秦檀告了退,起身向殿外行去。
走至一半时,她忽听得李源宏的声音从后飘来:“秦檀,你可知均哥的手上,为何总挂一串佛珠,比旁人更虔诚些?…他心无挂碍,心不动,业亦不动,从来都是最无情。你若为他拒了朕,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武安已等了他十三年,却依旧是无果。均哥他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寡情得很。
秦檀恭敬道:“谢过皇上告诫。”
她出了玉林殿,秦桃已经在外头苦等着了。见到秦檀出来,秦桃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小声问:“三姐姐,皇上和你说什么了呀?可有提到我?”
秦檀淡淡答:“不过是问些家里事,也不曾提到你。”
秦桃恼了起来:“不可能!怎么会呢?三姐姐,你,你怎么这样呀……”
——皇上肯定注意到自己了,兴许还问了自己的年龄闺名。一定是三姐姐心思狭隘,见不得她入了贵人青眼,这才中道作祟,想要阻了她的富贵路!
秦桃嘟着嘴,越发委屈了。
秦檀见不得她这副作妖的样子,头微微一疼,道:“桃儿,我们要出宫了,你先去南宫门边找马夫吧。我一会儿就来。”
秦桃一点儿都不想和这个心思狭隘、嫉妒自己的三姐姐待在一起,当即掉头去了南宫门。
哄走了秦桃,秦檀立在原处,小小地歇了口气。
忽而间,她听到一阵古朴清远的箫声,温柔隐约,钻入她的耳畔。她寻声望去,看到不远处有一片开在一月的梅,萧萧疏疏,傲雪而存。梅枝下一道清俊身影,如月下谪仙。
拥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中放肆吹箫之人,那也只有……
“相爷?”秦檀走近那梅林,诧异问道。
箫声倏忽停止了。
那谪仙似的男子侧过身来,露出微微惊讶之色,正是谢均。
“…檀儿?”他将手中的箫收入箫袋,放入袖中。扫一眼秦檀身后的玉林殿后,谢均面色微微一凝,“皇上召你入宫?”
秦檀点头,低声道:“皇上问我,可愿入宫侍奉。”
谢均的眸色悄然一肃。他垂下手,望着身旁星点寒梅,低声道:“如今,皇上竟也开始瞒着我一些事儿了。”
顿一顿,他望向秦檀,问:“檀儿,你应允否?”
秦檀长长地呼吸一下,答道:“我没有答应。”
谢均的表情,微妙地变动了,似发现了春初第一枝发轫的花似的。
秦檀侧过头去,道:“相爷怎么这样看我?神情怪怪的。可是我…行差踏错了一步?”
“不是。…非也。”谢均缓缓开了口,一双眼深深地望着她,“某只是在想,当年的檀儿,因为对贺桢一往情深,不惜抛却了自己最爱的荣华富贵,拒嫁东宫。”
“嗯?”
“如今的檀儿,又是对谁一往情深,以至于拒绝了天子之命呢?”
那一瞬,秦檀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第41章 心动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