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不过十二三岁, 闻言便笑出刚长齐的洁白大牙, 问道:“您家大人呀?莫慌, 烧退了就好了!有师傅在, 一定没事儿。”
秦檀听的那句“你家大人”,不觉面庞有丝微红。她低下头,轻声道:“他其实…并非…并非…”
可这“并非”二字说了半天, 却没有了下文。饶是小徒弟好奇地睁大了水灵眼睛, 秦檀都闭口不言。
秦檀心底也恼。
她与谢均非亲非故的,却不顾男女之别,在大半夜亲自送他来医馆,若说他们二人不是夫妻,又有谁信呢?
小徒弟拿铁枝子松了松铜盆里的碳,好奇问道:“这位夫人,您想说什么呢?并非什么呀?”
秦檀正想糊弄过去,就听到刘大夫从堂里头走出来。
“阿印,去抓药!”刘大夫招呼自己徒弟,又走到了秦檀跟前,道,“令夫君的烧热不算来的顽重,好好养着,等烧退了便好。切记要照顾仔细,不可见风,不可着凉。”
秦檀谢过了刘大夫,让丫鬟付清了诊金,自个儿朝屋子里头走去。
夜雨嘀嗒,她的脚步声刺耳。谢均躺在床上,却是浑然未觉的模样。
秦檀在他枕边坐下,低头一瞧,便看到他容色苍白、眉头紧锁,如身处梦魇之中。昔日清俊如仙的容颜,此刻便似蒙了一层黑漆似的,精神憔悴的可怕。
秦檀看到他这幅少见的病弱模样,心底不由小小抽动一下。
谢均这家伙呀,虽平日里讨人厌的很,又攻于心计,又爱占她便宜,可他到底是谢均,是那个帮过自己千百回、和她一起做恶事的谢均,亦是那个可以让所有难题迎刃而解的谢均。
可如今,他却面色病态苍白地躺在这里,身陷噩梦之中。
值得吗?
为了见自己一面,便在雨夜中苦苦守候,不惜浑身湿透、发起高烧。
他对旁人,可从未有过这么糊涂的时候呀!
秦檀心里烦脑着、担忧着,伸手去替谢均掖被角。谢均的湿衣已经换掉了,变成了刘大夫拿来的普通内衫。刘大夫胖,谢均瘦,这衣服难免不合身。她一提被角,竟让衣襟不小心开了一线,露出其下景象来。
谢均的肤色白皙,令女子都要生妒;锁骨与肌理的线条都是完美,毫无多余与欠缺。可再往边上瞧,却能看到他的手臂上有几道陈年老疤,极是触目惊心。
看到这疤痕,秦檀微惊,立即将谢均的衣服塞好,重新掖整齐了被角。
她忽然想到:谢均为什么会对疤痕如此了解呢?他甚至可以一眼看出阴嬷嬷身上的疤痕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了!
兴许,他身上也有许多的秘密。
秦檀一边思索着,一边垂下眼帘瞧着谢均,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娶了殷摇光,又有什么不好?我不过一介俗人,哪比得上那殷二小姐与你门当户对?”
谢均不答,只继续在梦里皱眉。秦檀也是无奈,她自知得不到回答,却依旧停不了怪罪的嘴,仿佛多问几句话,就能发泄自己的不满似的。
“王妃要你成家,太后要你成家,人人都盼着你成家,你却偏抓着我不放。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你与那贺桢都是男子,为何全然是二样呢?”
她自言自语着,神色怔怔地望着谢均。与他相识的一幕幕,不自觉便浮现在了脑海间。
他总是帮自己、助自己,连撞破太子弑君那样的大事,都被谢均不动声色地扛下来了。他虽性子偶尔有些让人生气,但在实处,他却待她极好。
贺桢曾要了她的命,可谢均,却是给过她半条命。
他们二人,算不得什么大好人,却是一条船上的渡江客,将绳索都绑在了彼此身上。
谢均若狡诈阴毒些,她早就被李源宏杀死。她若狭隘险恶些,谢均早因欺君之罪掉了脑袋。
可他们二人,偏偏都还活着,将致命的软肋交到了对方手里,拿来做划船的桨。
床上的谢均又在皱眉了,秦檀不自觉伸出手,想要抚一抚他的眉宇,将紧皱的眉心舒平了。
等她发现自己竟在做这等亲密之事时,已经迟了,她的手早碰到了谢均滚烫的额头。
烫热的温度,让她的掌心也几乎如被灼烧。
下一瞬,她的手腕便被什么紧紧握住,原来是谢均陡然睁开了双眼,用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睁着眼,眸光笔直灼热,连苍白的面容都显出一分精神。
“谢、谢均…”秦檀轻吓一跳,问道,“你,你醒了?先休息着,烧还没退呢,别抓着我的手。”
谢均放缓了力度,却仍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那炯炯的目光,瞧的秦檀不由侧过头去。
“做什么…”她声音越发小了,“还在发烧,不可胡闹。”
“檀儿,你还是放不下我。”谢均忽然道。
秦檀的面孔陡然涨红了。她将自己的掌心卖力地抽出来,小声嘟囔道:“你这个恶相!才清醒过来,就在说什么胡话!”
谢均手心一空,便老老实实将手放了下来。他咳了咳,声音显露出一分沙哑来:“檀儿,我真是想不通,既你有意于我,你又如何舍得入宫为妃?”
“你自说自话什么呢!”秦檀小声地呼喊,“更何况,入宫,也不一定是…入宫为妃呀…”
谢均眉眼里浮现出惑意:“皇上对你有意,你既答应了入宫,又怎能逃得过做妃嫔这一遭?”
秦檀道:“我当然是自有办法。…如今皇上可是答应了我去恪妃娘娘身边做女官呢。”
自从皇上亲临秦府后,皇上现在可是对她颇为忌惮。生怕她做了主子能将他人玩弄于股掌,又舍不得她住在宫外。两相权宜,这才命秦檀去做了恪妃宫里的女官。
谢均露出诧异神色。
“女官…?恪妃?”他神色越发惊诧了,“檀儿,你竟能说服皇上?”
“怎么,你觉得你白站了一宿、白淋了一夜雨、白担心我了?现在后悔了?”秦檀冷言冷语。
“不后悔。”谢均轻轻地笑了起来:“若非如此,又怎能看到檀儿温柔如水的一面?”
他声音半沙,却偏偏带着如丝暧昧之气,恍若夜风吹拂柳枝,真真是恼人心弦、乱人清净。秦檀听了,面孔不争气地红了。
她故作强硬,道:“谢均,既然你醒了,我就不照顾你了!你不日就要娶殷二小姐为妻,我不便在此与你说话,这就告辞了。”
殷二小姐的脾气那么厉害,她可不想被那殷摇光扒皮!
“等等。”谢均拽住她的手腕,侧过面容,道:“你已是第几次提到殷二小姐了?你就这么吃她的味?”
秦檀挣扎了下,一气儿道:“殷二小姐门第高贵,是皇后的妹妹,与你家世匹配,又是个冠绝京城的大美人儿,会武功,还会点乐理,样样都好…我自然是比不上她…”
“可我看不见她。”谢均打断她的话。
“什么…”秦檀不解,“她那么美,你怎么可能看不见?”
“佛语有云,心不动,幡不动,无爱恨,无业缘。…女子于我而言,不过是一阵过眼云烟,我并不能看见。”
秦檀听的心中古怪,忍不住别扭了一下。
什么…什么胡话!女子怎么可能如过眼云烟!谢均可不是抓着秦檀这阵烟,牢牢不放吗!
“但是,我看不见别人,却偏偏能看见你。”谢均沙哑着嗓子,面上泛开一缕笑意。
秦檀怔住了。
这、这、这…谢均这话……
什么意思!
秦檀的脸又红了几分,面色在强迫之下,越变越冷硬。然而,从脖子根红到面颊的绯霞,却出卖了她。
趁着她愕然的功夫,谢均伸出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她的面庞,向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压。
下一瞬,他灼热的气息便落在秦檀的唇角。
“你允诺我,不嫁给皇上;我亦可允诺你,不娶殷二。”
他的声音很轻,如一阵风似的;吹落在秦檀的耳畔,便化作了无端的暧昧。
秦檀挣扎道:“别说胡话了!”
“嘘。”谢均用食指抵住她嘴唇,示意她止住言语,“现在,偌大京城里,我只能看得见你,檀儿。”
旋即,男子的唇覆了上来。
这一回,不是蜻蜓点水,亦不是浅尝即止,而是辗转往复的寻觅探求,描摹着她唇瓣的轮廓。
秦檀僵着身体,腰身不由一酥,险些没了力气。
第50章 缱绻旖旎
这已不是谢均第一回 碰她了。
可饶是如此, 秦檀依旧轻轻颤起了身子。她在旁的事情上, 或许总能保持理智冷静;可于这男女之事, 却并未通多少。不曾如何刻骨铭心地爱过, 便已把恨的滋味尝了个透彻;不曾知悉姻缘的美好, 就早早抱憾而终。
谢均给她的东西, 是她从未遇到过的。
他的吻缱绻又慢慢, 手掌则渐渐松开,落在她的后颈处,微微抚着突出的那一道坎儿;指尖留恋不舍地摩挲, 如鉴赏珍宝。
秦檀失神的双眼,望进他近在咫尺的瞳眸中;终于,她的魂魄从无知无觉的海浪里抽了出来, 回到了她的身体中。
“你……”
秦檀陡然挣脱了身子, 朝后退了两步,眼眸不由微微慌乱。
“你又做什么!”她小声嘟囔道, “才方醒, 就来轻薄旁人!可有你这样做宰辅的!”
谢均拿指腹擦了下嘴唇, 言笑晏晏:“檀儿喜欢就好。”
“谁, 谁说我喜欢了?”秦檀皱着眉, 有些气, 脸庞却更红,“谢均,小心我把你宰了, 把皮剥下来做鼓敲!”
听见她这过分的话, 谢均却笑得更柔和:“檀儿舍得,我就愿意。”
谢均这副没脾气的样子,让秦檀歇了力。她恨恨擦一下嘴唇,转念又记起了谢均方才说过的话,不由低声道,“你……你方才说的话,是当真的?你说你,不娶殷二小姐?”
“嗯。自然是真的。”谢均道。
“我可没有期望你这么做!”秦檀放冷了面色,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旋即,她又露出疑惑神色,“……你要怎么拒了这桩婚事?”
“我也自有办法。”谢均答。
秦檀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反而下意识地便信了。毕竟谢均从来如此,说过的话一定办得到,她又何必不信呢?
更令她感觉糟糕的是……
一旦心底有了“谢均不会娶妻”这个念头,饶是她如何面作冷硬,她的心里都如发芽了一颗种子似的,微微痒着。
谢均不会娶妻。
谢均不会娶那完美无双的殷二小姐……
谢均眼里看不到旁人。
为何她心底会有一分雀跃欢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