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因为日子暖了些,不必穿着那些厚厚冬衣了,她才会如此。
“那你可得记着这句话。”秦檀咬唇,对谢均生硬道,“谢均,你可别误会了;我并不是不让你娶殷二小姐——你娶谁都与我没关系;我只不过是怕那殷二小姐武功太厉害,将你打的浑身是伤罢了。”
谢均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而是配合地点了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檀儿的美意,均心领了。”
秦檀低下了头。
她拽着袖角,唇边不由有了一丝笑。桌上放了一盆热水并一方帕子,她不小心瞥见那水里映照出的、属于自己的笑颜,小吓一跳,立刻收拾神色,变回了冷酷模样。
“谢均,你就好好养着吧。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先回家去了。”说罢,秦檀便朝外头走去。
刘大夫的徒弟小印还在外面候着,见到秦檀出来,他惦记着先前的疑问,追着问道:“这位夫人,里头那位大人并不是什么呀?您话怎的说一半,叫我好生难受啊!”
不过十二岁的孩童,满脸天真懵懂,眼巴巴掂着脚尖跟在秦檀的屁股后面。
秦檀勾起了唇角,道:“哦,你说我方才要讲的话呀?我想说的是——里头那位大人,并非是我夫君。”
“啊?”小印的嘴巴圆的能赛个鸡蛋,“他是夫人您的兄弟呀?”
“非也。”秦檀掸了掸袖上的灰尘,气定神闲,道,“他呀,是我隔壁家的恶霸,专门打良家妇女主意的那种。”
说罢,秦檀微微一笑,大步朝外头走去了,留下小印满面震撼,不知所措。
“师傅……师傅!”半晌后,小印扑腾起来,“咱们去报官吧!有恶霸呀!”
***
秦檀出医馆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但半夜的冷风吹来,还是叫人凉得透彻。红莲顾主,连忙把秦檀的披风再系紧了一分。
“小姐,咱们快回家去吧。若是叫人发觉了您私自出门,传到夫人那里,那就不妙了。”红莲劝道。
“不急。”秦檀却竖起手,道,“红莲,青桑,你们先随我去河岸边走一趟,帮我捡一些河边的小石头来。记得,花纹越古怪越好。河边湿滑,又下过雨,你们二人得格外小心一些。”
红莲与青桑面面相觑,不知自家主子又在打什么主意了。然而,她二人早习惯服从于秦檀,便不声不响地照做了。
待挑拣完毕石头,秦檀便与两个丫鬟归家了。
秦府的侧门处一片安静,黑魆魆的,夜色极是平静。看起来,似乎根本无人发现秦檀偷偷外出了。
青桑舒了一口气,提着群裾儿上前扣门:“黄妈妈,开门,小点儿声。”
门对头,黄婆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下一瞬,侧门儿便吱呀开了一条缝。青桑提着光色微弱的灯笼,领着秦檀朝里头走去。
一片凌乱的脚步声。
秦檀低着头,匆匆走入侧门内。
她方站定,忽而听得夜色里传来一道尖利喝声:“檀丫头,深更半夜,你偷偷出门,为的是哪般?”伴着这道女声,四下陡然变得灯火通明,六七盏灯笼齐刷刷亮了起来,映照出周遭环境。
黄婆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前,一脸惊惧。宋氏带了阴嬷嬷并四五个健壮的仆妇,一同守在门口。那闪烁微跳的灯笼光映在这些女人的脸上,让她们的神貌如鬼魅般惊悚。
“我还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秦檀却并不慌张,而是自如地理了下披风,“原来是秦二夫人。母亲大半夜不休息,跑来这里做甚?”
宋氏眉眼一厉,道:“你这下作丫头,竟敢问我!要不是阴嬷嬷心细,发现你这丫头竟然夜半三更私出家门,我还不知你是个这般不要脸面的贱丫头!”
宋氏骂的狠,脸上也俱是咬牙切齿的恨色,仿佛秦檀是她的仇人似的。
“来人呐,把这臭丫头捆起来,送到祠堂去跪着!一会儿老太太来了,叫老太太好好看看这丫头的做派!”宋氏冷笑一声,眼底有着得意。
——为了让秦檀不能翻身,她可是特意掐准了时间,让小丫鬟跑着去请秦老太太。依照老太太那眼底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这秦檀,今夜是别想讨了好处了!
她定要让这丫头老老实实地剪了头发,回尼庵做姑子去!
秦檀正欲开口,那几个壮硕凶恶的仆妇便已上来攀她、扯她。青桑与红莲着急,眼巴巴地上来护住她,嚷道:“你们松手!不准对小姐无礼!主仆有别,你们都忘记了吗!”
一时间,侧门处吵闹非常。
闹得正凶时,外头夜色里响起了一道沧桑的声音:“大晚上的,又是在闹腾什么?老二家的,你是纯粹不让我睡一个好觉了?!”
一小溜灯笼光渐近了,照出秦二爷秦保与秦老太太臃肿的身躯。老太太一副不高兴的模样,瞧着宋氏的眼神如扎刀一般。
宋氏见到老太太来了,连忙赔笑道:“娘,我也不是有意惊动您!只是这一回,檀丫头错的太离谱,不得不罚。老爷又素来偏宠她,我不敢多动她分毫,这才请娘您来主持主持。”
宋氏一紧张,话便说的飞快,此刻也是嘴皮子巴巴地翻着,唾沫横飞。
“出了什么事?”老太太问。
“老爷放阴嬷嬷出府去了,今儿个阴嬷嬷她就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在我这儿做完最后一点绣活便走。谁知道,她刚要出门时,恰好看到秦檀这丫头呀,买通了黄婆子,偷偷出门与人私会!阴嬷嬷不敢有所隐瞒,立刻回报了我。儿媳思忖着,这可是一桩大事!保不准,檀丫头便是与那贺桢有旧情呢!”宋氏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情,言语啧啧有声,“这等败坏家风的大事,可怎么了得呀!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秦保原本正扶着老太太,闻言,他脸色也是一变——宋氏说的对,秦檀迟早是要入宫的;若是让皇上发现她与贺桢有旧,岂不是整个秦家都要跟着陪葬?
于是,秦保冷了神色,喝道:“檀儿,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偷偷出去做什么?你定然不是与那贺桢有旧,为父相信你!”
宋氏一听,知道秦保是想护着秦檀,心底着急:“哎呀!老爷,秦家阖府的性命,可都是系在这丫头身上了呀!”说罢,还不忘替将要被赶走的阴嬷嬷说句好话,“阴嬷嬷这一回,可是立了一桩大功!老爷您不如就将她留下来吧……”
宋氏正说到激动处,那头的秦檀狠狠甩脱了仆妇的手,冷笑道:“阖府性命系在我的身上?你可太高看我了。”
臃肿的秦老太太眯起眼,道:“檀丫头,你母亲这句话确实没说错。你每回得罪皇上,便是将我们秦家往死里折腾。这可不是阖府的性命都绑在你身上了吗?”
宋氏连忙附和:“是呀,娘说的是!”
秦保犹豫一下,道:“檀儿,你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檀拢了一下披风,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梦中梦见一道祥瑞,我醒来后,若有所思,便依着出去找了找。”
“祥瑞?”宋氏冷笑道,“那你可找到了?”
“自是找到了。”秦檀让青桑递出精心挑选的石块儿,“喏,在这儿呢。这石头上边的花纹,像不像是一条龙?”
宋氏凑过灯笼一瞧,见到那石头上弯弯两条线,花纹与其说是像龙,不如说是像蛇。于是宋氏冷笑一声,道:“这算什么祥瑞?我瞧你呀,是偷偷出门私会,随便找了块儿石头来搪塞敷衍!”
可秦保的反应,却和宋氏截然不同。
他激动地摸过那块石头,在手心里看了又看,道:“这、这是祥瑞呀!当真是祥瑞呀!说明当讲皇上,乃是神人称赞的圣明!”
宋氏大惊,连忙道:“老爷,这分明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你懂什么?”秦保却不耐烦地推开宋氏,激动道,“只要将这块石头献给皇上,皇上定会宠爱檀儿,重赏秦家!”
宋氏的面色僵住了。
她竟然忘了,自己的夫君是怎样一个男人——他最爱攀附权贵,满心都是谄媚皇上!那些阿谀媚上的人,便是用编的、造的,都要想方设法献上祥瑞;更何况,秦檀这可是现成的祥瑞之兆!
“真是个好檀儿!”秦保激动无比,道,“檀儿,天气冷,你先进去休息吧。这石头,为父明日就献给皇上,定不辜负了你这番辛劳!”
秦檀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且慢,父亲,女儿有一事相求。”
“怎么?”秦保还在端详那块石头。
“母亲今日捉了我,说我私会外男,败坏家风,还要押了我去祠堂。这可是坏了女儿清誉的大事,父亲不打算处置了?”秦檀闲闲道。
她说的慢悠悠,宋氏的脸面却急速地变白。
宋氏皮笑肉不笑,道:“这不过是个误会,我们母女一场,檀儿,哪有你这样不服从母亲管教的?”
秦保可不是聋子,自然听得懂秦檀的意思。
但的确也是这宋氏心眼小,总想着拿捏檀儿,处处要揪人家的把柄,这回才闹出这等事儿来。也不知宋氏是在气些什么?竟总要拿秦家的富贵玩笑!
这样想着,秦保严肃了脸面,对宋氏道:“檀儿说的没错!女儿家的清白最是重要,你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檀儿?!”
宋氏张了张嘴,委屈道:“老爷,妾身也只是为了咱们秦家呀!若不然,何至于三更半夜冒着冷风出来呢?”
秦保冷哼一声,刀似的目光转到了阴嬷嬷身上,怒道:“我看,你是被这个老货给耍弄了!这老货自己惯爱诬陷人,做些下贱勾当,我不指望你管束这老货,只想把她赶出去,以正家风!可谁料到,你还是屡屡不改,又被这阴氏贱婢给煽动了!”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阴嬷嬷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把头磕得叭叭响:“老爷!奴婢冤枉呀!奴婢哪儿知道小姐是出去找祥瑞?奴婢只知道凡是高门大户,皆有规矩!小主子深更半夜出门,那就是不守规矩!”
宋氏听着,亦是委屈地流下眼泪来:“阴嬷嬷说的没错!老爷,您可不能偏听偏信!”她委屈地哭罢,又转向老太太求情,“娘,您可不能不信我呀!”
秦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全当没看到。
宋氏见老太太这反应,心底不由一凉。
她早该知道这秦家上下,都是一样儿爱慕虚荣的臭味了!只要名利当头,哪管什么对错黑白?只有权势才是对的!
可怜阴嬷嬷陪着自己嫁进秦家,因自己身份不高,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被秦家低看;前头还有个朱氏,老爷似乎很是魂牵梦绕。更别说那秦檀了,浑身长满了刺,不仅使尽浑身手段从那尼姑庵里出来,还处处与自己为难!
这秦家二夫人瞧着风光,可内里的心酸,谁人能知?
秦保听宋氏哭哭啼啼,心下很是不耐。他如今满心盼着秦檀入宫得宠,因此只顾着秦檀的脸面,当即对宋氏道:“成了!你有错在先,不必哭了!你本就在禁闭中,偷偷溜出来,更是错上加错!你这样污蔑女儿,如何堪当嫡母?如何让下人心服口服?我看啊,这院子里的事,还是让郭姨娘帮着管一管吧!”
秦保一番话,让宋氏如落冰窖,满面惊雷。
让郭姨娘帮着管事儿?
只怕是郭姨娘会将所有的事儿都抢过去一并做了!
那贱妇都那么大年岁了,仗着会涂脂抹粉唱点儿昆曲,整日妖妖娆娆地勾引老爷,这会儿老爷竟要将管院子的权利都分出去了!
自己夹在大房的宗妇陶氏和婆婆秦老太太之间,本就难以做人,油水少的可怜,如今竟还要让郭姨娘分一杯羹去!
宋氏怔怔跌坐在地上,慌乱无比,心头滴血。可那头的秦保却已命下人抱住了阴嬷嬷的身子,重重地朝外拖去。
“夫人!夫人!您救救奴婢呀!”阴嬷嬷大声哭叫着,形如泼妇,“您可不能丢下奴婢不管用啊!夫人!”
阴氏的呼救声渐渐远去,很快,侧门处只剩下了宋氏的哭泣声。
秦保正了正衣领,对秦檀道:“早些回去休息吧。”
“闹了一宿,是该休息了。”秦檀对坐在地上的宋氏道,“母亲,明儿个还要给皇上献祥瑞呢,可不能累了。”
这句话戳到了宋氏的尾巴,她跳起来,尖叫道:“你这小贱人!又蓄意害我!你巴不得我失了老爷的心,你好快活自在!”
下一瞬,秦保的巴掌就招呼了上去:“你怎么做母亲的!”
秦檀冷眼看着这对哭闹不休的夫妻,默默转身朝自己的院长行去。
***
次日,秦保果真向皇上进献了那祥瑞之石。他本就擅长溜须拍马,在御书房里将这块石头说的天花乱坠,还补上了形形色色的细节,李源宏被哄的龙颜大悦,当即便道,他要再去一趟秦家,亲自念旨,召秦檀入宫。
秦保一听这天大的恩宠,很是眉飞色舞,立即回了家,要秦檀好好收拾收拾。
午后过了未多久,圣驾便到了。
但见几辆模样素朴的马车在秦府门口停下,乍一看那马车的外形,还道只是普通富贵人家出行。可车帘子一撩,却是皇上跟前的管事公公晋福走了进来,有模有样地唱道:“跪—”
秦保领着一家子人乌压压地跪了下来,满面喜气。
晋福瞥一眼身后马车众人,抖开了手中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氏檀娘,有淑德,美学仪;虽为女子,亦才荣赫赫。今念其传芳四里,嘉懿有名,特召入丽景宫,为左侍女官,又为女学士;望女学士勤随帝姬,扬学展才,显兰芳之质。钦此。”
秦保听着听着,神色渐渐懵了。
怎么不是入宫为妃,而是——入宫做女学士?还是伺候孟恪妃母女的女学士?
这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