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响,她合上了匣盖,将整个匣子连带那条黄玉坠子,都一并朝蝠池里头砸去。她心底恨恨的,咬牙切齿,一手拽着手帕,另一手用足了力气,仿佛这匣里装的不是那条黄玉坠子,而是她对贺桢付出的情意似的。
噗通一阵响声,那匣子很快沉入池中,留下一圈涟漪及四处惊游的锦鲤。
红莲吓坏了,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没了这坠子,给燕王妃的礼物可如何是好!”
“还送什么礼呢!”秦檀讥讽道,“我为什么要讨好燕王妃,为什么要给贺桢那混账铺路?他若想要高升,便去求方素怜帮他!”
这下,红莲和青桑都懂了,自家主子是在恼恨大人呢。青桑小心翼翼地嘟囔着:“夫人,那也不必扔了这坠子呀。便是不送出去,回头卖了钱也是极好的……”
秦檀道:“没出息的!你主子我差这点钱么?”
秦檀刚说罢,便听到有人在她背后道:“这池子里的游鱼瞧着命贱,其实金贵得很,每日有专人伺弄着,晨昏二餐,绝不疏漏。若是你失手砸到了一条,也不知道你赔不赔得起?”
秦檀微惊,侧头一瞧,便见到池边的树荫下站了个男子,穿了身玄青色窄袖锦袍,领子袖口俱绣了圈石湖蓝的缎边儿。虽离得远,但她看着这男子身形高挑却不瘦削,通身一股散漫贵气,一瞧便是非富即贵的主儿。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人是谁,只得笑道:“见笑了,我一时失手,才让这送给王妃的礼物脱手飞了出去,实属无心。若是当真惊了池子里头的鱼,我自会如数赔偿。”她扯起瞎话来向来在行,当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
“我瞧着倒不是那么回事,你好似对那礼物恨得要命。”那男子从树荫底下走出,几步走到了她面前,道,“贺秦氏,你这是对我姐姐有所不满?”
那男子走近了,秦檀才看清他容貌——剑眉斜飞,挺鼻深目,墨黑长发在肩上松松挽起,束发的绳带下垂了几颗细碎珠子。这相貌本是英挺阳刚的,但他神色里却透着股懒散,一副瞧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以至于整个人都松惫下来。
秦檀辨出他容貌,登时微吸了口气,低头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误会了,我不敢对王妃娘娘有所不满,方才当真只是一时失手,才致那礼物匣子飞入池中。”
面前这男子正是当朝宰辅,谢均。
谢家乃是京城一等一的名门,燕王妃谢盈正是谢家的嫡长女。若非年岁不符,凭着谢家显赫门楣,谢盈便是嫁给太子为正妻都是使得的。但谢盈年纪一日日地大了,她家里也等不及,左右挑剔后便将她嫁给了燕王为妻。
谢均是燕王的妻弟,朝堂上人都喊他一声相爷。他还有个美号,叫做“飞箫公子”,说得是他擅长吹箫,箫声曾让陛下也惊艳无端。
“有意无意,我会瞧不清么?”谢均声有戏谑,道,“你对燕王妃不敬,恐怕是有一壶喝了。”他说罢,从襟子上摘下青金石的朝珠,一圈圈缠在腕上,慢慢拨弄着。
秦檀脑海里嗡了一下,知道这回恐怕是惹上太岁了。先前她在秦家做姑娘时,使劲手段要嫁入东宫,为此秦家人特地求到了谢家,铆尖脑袋把门路给走通了。后来好不容易,太子妃松了口,太子爷也允了她一个太子嫔的分位,可临到头来,秦檀却跑了。她这一跑,自然是得罪了一大票人,包括替她上下活动的谢家。
此时此刻,秦檀只想回到过去,拍一拍自己被水糊满的脑袋瓜子!
她抬眼瞄一下谢均,瞧见他衣领上缀着一团海东青擒走兔的纹样,另附雕花镂叶、青云卷草;乌发上垂着的原是几颗猫眼石子儿,一身都是仔仔细细的矜贵。
秦檀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人,自己得罪不起。于是她收起了张牙舞爪,老老实实道:“谢大人,若我实话实说,你可否不计较我这惊扰锦鲤之罪?”
谢均一手玩着青金石的朝珠,眼底有笑意,整个人如淡寡阳春似的,叫人觉得虚室生光。他慢悠悠道:“你直说便是。横竖这锦鲤也不是我的,若是你的理由让我心服口服,我便替你在燕王面前说上几句话。”
谢均身后跟着个小厮,这小厮也是一副油嘴滑舌模样:“贺夫人不知道,这锦鲤素来是极其灵验的。只要在这锦鲤面前转一转,你就会升官发财、金银满钵。要是真的惊扰了它们,燕王定会不高兴!”
秦檀心底暗恨一下:什么玩意儿!那锦鲤还好端端的,什么事儿都没出呢!
她瞥一眼蝠池,道:“事情是这样的。我与贺桢感情不和,我不愿替他讨好王妃,这才将备下的礼物丢入池中,意图报复。”
谢均听了,慢慢点头:“这理由倒是可以入耳。”他扬了头,见花园那边热闹起来,也不打算再为难这小妇人,抬脚往前头走了。临去时,他对秦檀道,“贺秦氏,你可知道,你一意孤行嫁入贺家,……太子爷,可是很不高兴呐。”
谢均声音里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秦檀有些毛骨悚然
——她这是,被盯上了?!
第7章 王府花园
好不容易送走了谢均这尊大佛, 秦檀松了口气, 这才朝花王府的花园去了。
谢均在朝中的名声甚好, 朝臣皆说他是个和气人;但谢均背后的太子爷, 却是个脾性极大的, 不仅面冷, 心也冷。若是有谁冲撞了太子, 那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秦檀竟敢拒了几要定下来的东宫婚事,太子爷没准儿就记恨上了她。哪一日,太子想起来她这个小喽啰, 兴许就会让谢均来磋磨她了。
燕王府花园颇具江南山水之韵,亭台楼阁皆是仿着南人格局而建,粗一望去便觉着玲珑精致。一汪碧水荡漾最中, 名曰“召来翠”;湖上横架一道曲廊, 梁枋施彩、楠柱漆红,满是奢艳之气。这曲廊的尽头直通一丛假山, 向湖处藏了个面阔三间的厅室, 唤作“恩波簃”, 取观波赏碧屋之意, 王妃的宴席便设在恩波簃中。
秦檀跨入厅室内, 便瞧见屋里头莺莺燕燕一片热闹。诸女眷皆翘着首, 等燕王妃来。
秦檀身旁有两个妇人,一直在窃窃私语,讲着这燕王府的逸闻。
“听闻那燕王妃为人甚是宽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如此?”
“上了皇家名谱的女人, 又有哪个会是真宽和的?面子上客气点罢了。”
“按理说王妃嫁入王府也近九年了,怎么还是没个一儿半女的……”
说话间,燕王妃谢盈就姗姗来了。
“是我来迟了,叫你们苦等。”王妃娘娘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面带笑容,慢吞吞在三角椅上头坐下。她身后的丫鬟见自家娘娘坐下,忙把怀里的拂秣狗儿递过去。娘娘笑眯眯地接了,戴了对东珠软镯的手顺着捋了下狗毛,口中念叨道,“男人们喝酒的事儿,与我们也没什么干系,诸位自在些便是了。”
见王妃这么好说话,厅里各人便心思活络起来。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起了头,上去给王妃娘娘送礼。献上的匣子啪嗒一开,露出对光彩四射的金葫芦耳坠子。接着,便有人送珍珠翡翠、手镯坠子,令人眼花缭乱。
这群妇人会如此殷勤,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燕王主管选试之事,若是能哄得燕王妃开心,兴许自家男人便能高升了。
人人皆上去献宝,只有秦檀巍然不动坐在原地,既不打算讨好燕王妃,也不打算替自己夫君美言几句。乍一眼瞧去,她甚是醒目。
王妃娘娘目光扫一圈身侧好话不停的妇人们,手一松,把那狗儿放到了地上,轻轻嘘了声“去”。她身旁的丫鬟见状,懂事地上来挡那些妇人,笑道:“咱们娘娘可不能收这些,还是请各位夫人把礼物收回去吧。”
妇人们面面相觑,收了各自的礼物退下来。秦檀身旁那两个妇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是顾忌着王府颜面,不肯明着收礼呢。十有八|九,要我们私下再往燕王府里送一回。”
王妃不说什么,拿了把牙丝编地的团扇慢慢摇着,一双眼四处瞧。王妃有双上挑凤眼,眼皮极薄,眸色瞧起来有些冰凌凌的。冷不丁的,她的眼神便落到了秦檀身上。只这一眼,秦檀便觉着身上一冷,心道:这燕王妃绝不是如面上那般好相处的人。
“这位是贺家的夫人吧?”王妃开了口,直勾勾盯着秦檀,“别人都在替夫君美言,怎么你孤零零坐在那儿,都不替你夫君说几句话呢?”
瞬时间,周遭的妇人都朝秦檀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讥笑声也随之而来。
“呀,这位不就是那闹着要嫁给穷秀才的秦三姑娘么?”
“听闻贺家家底一穷二白,她嫂子、婆婆都是穷山恶水出来的人。”
“怎么个,如今秦三怕是半点儿银钱都掏不出了吧?”
燕王妃探寻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秦檀。王妃身后立着两个丫鬟,分别唤作宝蟾、玉台。抱着狗儿的宝蟾一副幸灾乐祸模样,对玉台耳语道:“你可知道,那贺秦氏先前拒了东宫的婚事,落了相爷的脸面,咱们娘娘也有些不待见她呢。”
宝蟾的话虽然压得低,但秦檀还是听见了,她甚至有些讪讪的。
她的心底,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她可以说自己不愧对秦家——秦家的富贵,便是她母亲用命换来的,她自然不愧疚;但是,谢家的人情,她着实是有些心虚的。
当年她誓死要嫁入东宫,一心只想着做人上人;哪怕无情无爱,不会得到太子垂青,她也认了,因此她上下钻营,让父亲求到了谢家家门。但谁知道,后来她的脑子进了水,竟然义无反顾地要嫁给贺桢,落了个两头不讨好的境地。
王妃娘娘讨厌她,确实是情有可原;秦檀自己作的,没必要叫委屈。
宝蟾与玉台说完话,抬高声音,对秦檀道:“贺夫人,咱们娘娘问话呢。”
秦檀起了身,正色道:“回王妃娘娘的话,并非是我不愿意替夫君美言,而是我夫君无需我多言。一是一,二是二,若当真有本事,何必我夸出花来呢?更何况,我夫君为人刚直,最不喜我多管闲事。以是,我便不在王妃娘娘面前多话了。”
王妃听了这话,勾起唇角,问道:“这么说来,你很是信任贺桢的才干?”
“正是。”秦檀答。
秦檀说了谎。她并非是真的如此笃信贺桢的才能,她只是懒得替贺桢讨好别人。她巴不得这些权贵都觉得贺桢碍眼,断绝了他的仕途,省得便宜了方素怜那个贱蹄子。
王妃笑起来,道:“你倒是个有趣的。”
秦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终于可以坐下了。
恩波簃里正是热闹的时候,此时,外头忽而进来一个丫鬟,对王妃通传道:“娘娘,周姑娘来了。”
燕王妃的脸,瞬间就拉了下来。
“她来做什么?”王妃端起茶盏,戴着玳瑁甲套的尾指轻轻翘起,眼角流出一分不耐之色,“这等场合,岂是她该来的地方?……算了,让她进来罢,免得恭贵妃回头又说我偏颇。”
得了王妃许可,那丫鬟便到外头请人。一个十七八的秀丽姑娘跨进了恩波簃,满身娇弱可怜,浑似一株扶风若柳。未几步,她便掩着唇咳了几声,一副随时会倒的柔弱模样。
燕王妃拉长着脸,道:“娴儿,坐吧。你身子不好,坐里头点,免得见了风。”
那唤作周娴柔弱女子道:“谢过王妃姐姐。”
恩波簃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打量这位不速之客。秦檀旁边的两位妇人,又敬职敬业地叽叽咕咕起来:“听闻恭贵妃有个侄女儿,与燕王是关系甚好的表亲。那周姓侄女儿没出嫁,就一直借住在燕王府里头。家中爹娘俱在,却一直住在燕王表哥这头,贵妃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呐!”
秦檀瞧着那周娴,只觉得她这弱柳扶风的模样与方素怜怎么瞧怎么像,两人都是同种的惹人厌恶。再看周娴时,不自觉便带上了几分敌意。
周娴拿帕子按着嘴角,声音娇娇的:“娴儿想着王妃姐姐今日要办宴席,一定忙得很,就想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娴儿也是这王府人,王妃娘娘不必拿我见外。”
燕王妃险些把手里的扇柄给捏断了。
王妃身后的宝蟾也是气得脸涨红,小声嘀咕道:“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一个落魄的表小姐,张口姐姐,闭口妹妹的,不嫌害臊!王妃娘娘怎的还不罚她?”
玉台连忙拽了宝蟾的衣袖,小声道:“可别给咱们娘娘惹事儿了。娘娘不是收拾不了她,是恭贵妃太护着这侄女儿。娘娘做人媳妇本就不易,还是不要惹怒贵妃了。”
燕王妃缓了缓神,对周娴笑道:“瞧我糊涂了,竟忘了把这事儿告诉你。只是我们这头都是出了嫁的妇人,娴儿你一介闺阁女子,还是不要和我们在一道的好。”
王妃这话说得客客气气的,给足了周娴面子,谁料那周娴头一垂,竟掉起泪珠子来!她用帕子擦眼角,一副梨花带雨模样,哭道:“娴儿就知道,王妃姐姐不曾把娴儿当自己人!平日不待见娴儿也就罢了,可今日这般有外人在的场合,王妃姐姐竟也……”
话里话外,指责燕王妃欺负人。
宝蟾气得直跺脚,暗恨道:“这落魄家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咱们娘娘难堪!”
周娴光哭还不够,偏要人应和她。一转身,她就扯住秦檀的袖口,泪眼婆娑道:“你说,娴儿说的对不对?”她似乎打定主意,认为秦檀方才被王妃奚落了,此刻就会和她同仇敌忾。
秦檀笑了笑,慢慢把周娴的手从自己袖上摘下来,道:“周姑娘,我倒觉得你说的有些不妥。”
秦檀这样说,燕王妃微微露出了惊奇之色。毕竟方才王妃才为难了秦檀,照理说,秦檀该跟着周娴一道挖苦燕王妃才是。
周娴睁大了泛红的眼,柔弱道:“有哪儿不妥呀?娴儿不知道的呢。”
秦檀掸了掸袖子,道:“周姑娘一介未婚女子,却妄图掌管王府中馈,逾越太过,此乃其一;周姑娘不曾婚嫁,与王妃娘娘非亲非故,却口称‘姐姐’,狂妄失礼,此乃其二;暗中挑唆,明里暗里说娘娘为难你,此乃其三。这么多点不妥的地方,周姑娘莫非一点儿都没察觉么?”
秦檀的话音铮铮,丝毫不给人反驳的余地,周娴听了,呀呀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她哭道:“你怎可这样羞辱我一个清清白白的闺中女儿?什么叫我妄图掌管王府中馈?我与王爷表哥清清白白的,我也不是个贪慕权势之人,又怎会有那种奢念!”
秦檀笑地愈发欢畅了:“那周姑娘可敢对天发誓,你一点都没有嫁入王府的念头。若有违者,天打雷劈?”
周娴愣住了。
她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吐出什么话来。
秦檀带着笑又催了她一次:“周姑娘,快呀,你问心无愧呐!”
周娴抽噎了一声,眼泪珠子冒得更汹涌了。她哽咽道:“我们初初见面,你何必这样为难我!我又是犯了什么错处!”说罢,便哭着出了恩波簃。
眼看着秦檀三言两语就把周娴给气跑了,周遭的妇人们不由感叹起来:“这秦三的一张嘴,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厉害。该带的刺,她一根都不少。”
燕王妃见周娴委委屈屈地跑了,一张面孔便亮了起来。她柔着嗓音,招呼大家享用膳食佳酿,神色一如之前,只是目光掠过秦檀之时,便忍不住带上了一分探究之色。
到了将散场之时,秦檀正要随着诸位夫人出恩波簃,王妃身旁的宝蟾便来请她移步,到王妃面前一叙。
秦檀打发了红莲去贺桢那儿跑腿告知,自己便随着宝蟾一道去了。
王妃还坐在三角椅上。那椅子是螺钿嵌紫檀木的料子,上头雕着双鱼吉庆的纹样,一水儿的富贵锦绣。那只拂秣狗儿睡在王妃膝上,颈上系着条红绸,正就着南窗下最后一点光懒洋洋地做梦。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给燕王妃行礼。
“不必客气,坐吧。”燕王妃照旧是那副和气的脸,让秦檀在对头坐了下来。她上下打量秦檀,指尖摸着那柄牙丝编地的团扇,悠悠道,“贺夫人,我有件事儿,着实好奇。”
秦檀道:“王妃请问。”
“我听阿均说,你将给我准备的礼物丢入了池中。”燕王妃拉长了声音,挑着眼角瞧秦檀,“贺夫人,你可是对我有些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