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咖达女士好脾气地放纵艾勒上课睡觉,她播放了二零零四年上映的《威尼斯商人》作为文学鉴赏课的内容,英文独白淡淡流淌出来,关闭顶灯后,教室陷入了昏暗。
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巴甫契特的必修课,从《王子复仇记》《仲夏夜之梦》,到《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我的日间文化课里从不会缺少他们的身影。
「who chooseth me,must give and hazard all he hath」
选择我的人必须倾其所有。
all···
全部的,不加以保留。
幕布亮得刺眼,我转而看向窗外,雨水不小,外面的世界仿佛变成海洋,光线缺失使一切都黯淡无光,隐隐绰绰的轮廓,连树木的绿色都蒙上一层浅灰的雾,我托腮打着哈欠。
舒缓的对白平缓而流畅,落在耳朵里是相同能量密度的白噪音,低气压让肺置换氧气的速度慢下来,一切都是那么闲适,令人昏昏欲睡。
“弗洛夏,弗洛夏···”
我从弥漫着雾气和露水中睁开眼睛,眼前亮如白昼,空荡荡的教室,幕布还没有升上去,不可思议的安静,似乎更像是一个梦境。
我的头有点昏昏沉沉,是不是还没睡醒,我揉了揉眼睛,然后又听到了。
“弗洛夏。”
我向后仰,才看到弗拉基米尔,他什么时候来得?
“我···”我花了几秒钟才完全清醒过来,抹了抹脸,我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声音有些懒懒的。
弗拉基米尔开口为我解释道:“文学课后结束后是测验,整个下午他们都需要参加考试。”
所以空无一人是都去考试了,那祝他们好运吧,我迟缓地想,弗拉基米尔站在我身后,我靠向椅背,必须考验着脖颈的柔韧性,抬起脖子,把角度拉到极限,才能看见他的脸。
我缓慢地眨眼,明明窗户紧闭,雨水都是绝对寂静,我却感到起风了,风吹动我的睫毛,和平静的水面。
第203章
Chapter 202. 坦露(一)
“怎么了?”弗拉基米尔的目光自由落体,他的声音很轻。
我把身体重量完全压向椅背,头高高仰起几乎与地面平行,我能看到弗拉基米尔精致的下巴,再来是嘴唇,鼻尖,翻转的视角里我最后才看见他的双眼。
“嗯——”我摇摇头,不怎么想说话。我大胆的目光几乎是探索,仔细爬过他,每一寸皮肤。
弗拉基米尔配合地低头,任我打量,我的头发散落下垂,蹭到他腹部,也许是勾到了纽扣,他的手指穿入我的发尾,拈起一缕。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弗拉基米尔···”我默念他的名字,我不确定有没有叫出声,因为他微微偏头,像是等待我的话。
被时光凝固吧,也许我是这样期望的,不必考虑太多,只凭着最原始的欲望行事,我被限制的天空上方只有弗拉基米尔,没有关系,这很好,毕竟他的蓝色眼眸中也只有我一个人。
独占欲得到满足,我觉得私心正飞速膨胀,牢牢地困住他,我恍惚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渴望。
我的注视太肆无忌惮了,因为弗拉基米尔如晴天海面的眼眸震颤着,他像是受不了的抬头,他如同在水下经历长时间憋气,此刻正难耐地喘息,我只能看到扬起的脖颈,和不安游移的喉结。
然后,我的眼睛就被一只手盖住了。
“别看了。”他发出难耐的叹息,声音有气无力,很没有平日里的气势。
弗拉基米尔的手只是轻轻搭着,我点点头,睫毛微微蹭过他的指尖,他被火苗燎到般收回手,后退两步,身后就是教室的后墙。“走吧。”
弗拉基米尔离开了我的视野范围,我翻身坐起来,他不等我收拾好东西后就大步向外走,我站起来时才发现艾勒的雨衣外套掉在脚边。
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个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气里。
弗拉基米尔的脚步慢下来,他总在不停的变化,我要跟得上他复杂多变的情绪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有趣吗?校园生活。”他看上去思考了很久,用一种谋划阴谋诡计的谨慎,结果丢出了这么个问题。
我几乎没有想就直接回答:“当然!”我小跳一步,到他的身侧,“我碰到一个很有趣的人,她是我的新同桌。”
弗拉基米尔看了正试图跟上他的我一眼:“她?女生。”
俄语中的人称代词可以通过发音辨别性别,我确认他的说法,“是的,是女生,虽然看起来像个小男孩,她的名字是艾勒。”
“艾勒?”弗拉基米尔低声念了一次,他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米哈伊洛夫?艾勒·莱尔·米哈伊洛夫。”
他冷静的,又有些奇怪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他不愿意直视我,但又不能放任我一样矛盾。
我高高地仰起头,当弗拉基米尔不再迁就我——他不再低下头让我能很轻易地看到他,老实说,脖颈已经有些酸痛了,刚才一直在使用这种会让肌肉疲劳的姿势。
“是她!她是我这个学期认识的第一个新同学,对了!解剖青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大约是个天才。”
虽然不想妄下定论,但阿斯伯格症中在某一领域有天赋的人不在少数,艾勒对于生物科学方面的热情肉眼可见。
“是吗,那你呢,你喜欢这门课吗?”弗拉基米尔很快地看我一眼,快到我根本不能捕捉他任何一丝表情。
我压下心中的怪异,几步跑到他身前,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我只是感到没缘由的迫切。
“不反感,也谈不上喜欢。”我走在弗拉基米尔前面,身子侧过去,倒着走,说起解剖课,我有些可惜,但更多的是好奇,“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门学科,或者是其他的知识,这里的很多东西都超越了我的经验和认知,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学校。”
考试除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如果每个老师出题都像阿咖达老师那样,全凭主观想象力可以拿高分就好了。
我停下来,像是对着神山里的精灵许愿,我抬头看向不得不停下脚步的弗拉基米尔:“我明天还能来学校吗?”
他的眼神落下来,却不在我的脸上,而是在锁骨处盘旋,“你不能。”他的视线上移,仿佛进行一场耐受试验,每一寸的移动都是考验。
没等我感受到熟悉的失落,弗拉基米尔低低地说:“明天没有课,一整天都是考试,后天,后天你可以再来上课。”他直直地冲进我的瞳孔,压抑的疯狂与热烈卷起野火,只燃烧了一瞬,火光熄灭,他绕过我往前走。
好耶!
一想到可能会有物理课,化学课,我可以和艾勒一起完成书本上各种各样的实验,我忍不住高兴地要蹦起来。
“可以吗?那太好了!希望没有埃斯普先生的数学课,我缺课这么久,最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出来。”特别是埃斯普先生很严厉,他会随机抽学生回答问题,我作为不折不扣的数学的俘虏,胆战心惊地祈祷埃斯普先生能无视我,通常一节课的时间,我称得上全圣尼亚学院最虔诚的信徒。
我跑着追上弗拉基米尔,他站在楼梯边缘,朝我伸出手:“你现在很兴奋,我不想时刻注意你会不会摔断骨头。”他语气硬邦邦的,但出于对我安全的考虑又不得不这么做。
我看出了他的为难,也许我的笨手笨脚让他伤透了脑筋,哪怕是几级普通的台阶,他都无法对我放心。
我们踏过雨水,寒冷还没来得及驱散室内残留的温暖,我们就坐进车子里,一整块灰色玻璃隔断,制造完全私密的独立空间。车驶出校园,向维尔利斯特的方向驶去,弗拉基米尔自从上车后就一言不发。
他在躲避我。
刻意拉开的距离,弗拉基米尔圈住打着绷带的手臂,发出疲惫又冷漠的气息。
我有点坐立不安,倚靠车门,手指一下一下抠着座椅,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似乎是从教室里出来就不对劲。
难以启齿的是,这种丢失了独一无二白宝物的空落落,像一块石头滑下咽喉,划伤食道,最后落在胃里,我仿佛真的感受到痛苦一样捂住小腹。
“你,怎么了吗?”
你还好吗···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是不是胳膊疼···我构思着各种搭话的方式,甚至开始反思失误的地方,是我睡着让他等太久,他或许在生气,难道是伤口发炎了,所以无精打采的样子?
直至花费两个小时分钟积攒的勇气,随着张开嘴溢出来,我的声带太过紧张,听上去是突兀的不和谐音,显得很怪异。
弗拉基米尔无动于衷,窗外飞散的雨水和混乱的绿色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没事,你可以先睡一会,到了我叫你。”他并不是全然的冷漠,却用一种迫不得已将话题终结的敷衍,将我的努力轻松击溃。
“我昨天睡得很好,所以现在一点也不困,你呢?你是不是有点累了?”我拉开嘴角,尽管弗拉基米尔看不到,我还是费力地向他笑。
“是吗···我很好。”弗拉基米尔轻哼一声,他重复一遍,“我很好。”
已经到了自我能消化复杂情绪的上限,我无法继续厚着脸皮故作轻松。
搞什么啊···
我撑住膝盖,身体前倾贴向大腿,比起难过,委屈更快地袭击我,我瞪大了眼睛,酸涩感不断刺激泪腺,直到眼眶中充满了滚烫的液体。
在我的眼泪落下来之前,弗拉基米尔快速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弗洛夏?”他不解地叫着我的名字,透出一股疲于应对的无奈。
我也搞不清了,我被无序的情感攻击着,这股情感来得莫名其妙,我变得一点也不像自己。“别碰我!”我不算用力地一把甩开弗拉基米尔的手,太可笑了,我默默地想,这时候我还在顾及不要伤到他。
眼泪被熊熊燃烧的怒火蒸发,我努力压制的愤怒和悲伤一股脑冲出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呃···”我怒吼道,但太生气了,我一句完整的话都讲不出来。
“弗洛夏······”弗拉基米尔叹气,被眼泪模糊的他看上去竟然有些茫然,他不知所措,试图靠近我。
我立刻向后躲,“别叫我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要过来,也不要装作担心我的样子,你什么都不要做!”握紧拳头,语无伦次地喊着,我被怒火冲昏头脑,不管不顾地发泄着。
恐慌,还有说不清的不安,委屈···弗拉基米尔冷静地听我颠三倒四的话,他轻轻环住我的胳膊,语气很平淡。
“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情,弗洛夏。”他异常的耐心,好脾气得不像话,这还是我认识那个弗拉基米尔吗?
“你根本不明白!弗拉基米尔,你一点都不懂!一次次救我,帮助我,不停地,不停地一点点动摇我,挤进我的生活,随随便便的告白,你知道我有多么累吗?我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你,我的人生糟透了,我现在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他凭什么可以如此淡然,在胡乱的搅乱了我的情感之后,若即若离的,摆出无所谓的神情。
“不是的!”
弗拉基米尔的手用力,我被迫抬头看他,“不是随随便便的告白。”弗拉基米尔勃然大怒,他终于肯直视我的眼睛,一抹痛苦溢出,他压抑着嗓音暗示着某种不同寻常。
“我喜欢你。”
他冷不丁的告白,比虚幻而缥缈的,记忆里那句话真实得多,我的愤怒瞬间冻结,惊讶愕然混合了种种复杂情绪的表情定格在脸上,一定很滑稽,我的怒火卡在半截,不上不下。
“呃?”我的情感像是坐过山车,“突突——突突——”即将下坠前的恐慌让我憋出了没有意义的音符,一脸呆滞。
“那···为什么···”我的问题出奇得多,像是眼前只能看到红布的公牛,我死死抓着不放手,可我好像不在乎了,因为我的大脑开始晕晕乎乎的,我抹了一把眼睛,那里剩余一点湿润。
弗拉基米尔的怒气没有消散,他的呼吸急促,一股恐怖的压迫感在延烧,他又开始摩挲我的手腕,一场缓慢的折磨,我的那块皮肤仿佛能缓解他某种焦虑似的,他对这个动作上瘾了。
“因为,我说了要给你时间考虑。”他后悔这个决定,他几乎是咬着牙才把这句话说出来,然后我接到他阴翳的视线,他在控诉我,不该如此轻视他的爱意。
我并非脑补过度,我就是知道,就像他总是反应很快,总能提前一步知道我在想什么。
“弗洛夏。”弗拉基米尔侧身贴近我,他附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但你露出了那种眼神···”
他故意压低音量,呼出的气喷到我耳朵。
“你想要我的眼神,我能怎么办?”
第204章
Chapter 203.坦露(二)
好热,吞下肚子的石头变成岩浆,滚烫的灼烧。
“我···我···”!什么,什么?!?!我想要他?我的耳廓被引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