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没有关上,雨丝飘进去,将坐在窗边的少年额前的碎发都打湿了,他的眼睛从刚才就一直紧盯着我,直到我的问好,才让他紧绷的神态放松了一些。
他眨了眨盛满水雾的眼睛,慢慢地开口:“下午好。”
该死,他到底等我多久,我看到发丝湿透了,凝成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我撑着伞,不动声色地往前几步,替他挡住飘散的雨丝。
看不见暮色,下雨制造了噪音,然后隔绝了其他声音,奇妙的寂静,我抬头,隔着雨伞呼出口白气。
“弗拉基米尔,我们谈一谈吧。”我仿佛置身潮水之中,骨头里都能挤出水来。
没有回应···弗拉基米尔静静注视着我,他的瞳孔里是蓝色的丝线,燃烧的且寒冷的,青色火焰陷入我的皮肉里,逃脱不了。
我也没想过要逃,弯下腰,我的手搭在车窗边:“为什么不说话?”我看向弗拉基米尔,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咄咄逼人的加害者,而他是无辜可怜的受害者。
他极慢地眨眼,蓝色如梦似幻,孤寂的海平面,引着我陷入纯粹的迷乱里。
“你要和我分手吗?”他隐忍着的泡沫破碎,平静的可怕。
像在诉说禁忌,弗拉基米尔脸色苍白,他的呼吸似乎暂停了,他在接受惩罚,火焰焚烧在皮肤之下,他的脸在痛苦中凝固了,我看到水滴从他眼角滑落,他睁开眼睛,海面起雾了。
我本能地伸出抹去挂在他下颚的,犹如鲛人的泪珠——冰凉的,是雨水凝聚的水滴,不是眼泪,我知道的,但是···
“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分手了?”我收回手,指尖麻麻的。
弗拉基米尔的脸上露出一瞬的错愕,他愣了愣,然后笑了。
微微抿起的嘴唇鲜红的是朦胧雨雾里盛开的蔷薇,他的眼睛湿漉漉的,里面是潮湿的暮气。
撑着伞的手酸了,我换了只手:“我不想和你发生冲突,虽然在一段健康的关系中,情人之间发生争执是件正常的事情,这是阿纳斯塔西娅告诉我的。”
我低着头,说这些话时我不敢看弗拉基米尔,因为他一定死死盯着我,“但我不想和你吵架,所以,我离开只是希望我们都能冷静下来。”
脚尖点着地面,松软的沙地被我踢出了一个小坑,我们全无经验,但诚实不会出错,我试着和他沟通,傻乎乎地猜来猜去只会让矛盾加深。
弗拉基米尔语速很慢,他说每一个字都很慎重:“如果···”他停住了,似乎考量地不够,他谨慎地思索着,我好像能听见他思考时大脑快速运转的声音。
假设性问题最难回答,我担心弗拉基米尔在给我挖大坑。
许久,他缓缓地说:“如果,我没有来找你呢?”
还以为是什么难题,我松了口,笑得很轻松:
“那我就去找你啊。”
我一定跑着去,因为我不想让他在误解中度过漫长的时间,我体会过一个个无能无力的夜晚,所以,我喜欢的人不要尝到那种滋味就好了。
比告白还要难为情,我像是大声倾诉爱意,幸好寒冷在给我的脸降温,我又低着头,专心地在沙子里踢来踢去。
“对不起。”他说道。
“嗯···嗯?”我抬头看他。
弗拉基米尔推开车门,我后退一步眼睁睁看着他走出来,一脚踩平了我刨出来的沙子堆。
他轻轻说着:“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只是···只是···”
“嫉妒。”
我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弗拉基米尔的身体一下子紧绷,他瞳孔收缩,湿漉漉的铂金色贴在眼尾,锋利的银光也变得黯淡。我听到他不可置信的声音:
“你知道?”仿佛遭遇了巨大的背叛感,他的神情冷漠而阴郁。
寒潮将至,我却有几分得意:“当然,不要把我当成笨蛋,好端端的突然发脾气,提起安德廖沙索菲亚他们你就生气,原来你是嫉妒我喜欢他们。”
我抬高手臂,让雨伞把他完全遮住,再继续淋雨搞不好弗拉基米尔又会发烧,他的伤还没好,总不能一直生病下去,况且我也有责任保护他。
“不许说那个词。”弗拉基米尔态度依旧恶劣。
我当做没听出他的狠厉,“喜欢?喜欢安德廖沙?”我难以置信地张大嘴,感到十足的荒谬,“你不会是在嫉妒安德廖沙吧?”
那可是我的哥哥,我不是不懂弗拉基米尔过度的占有欲,但他竟然会对安德产生敌意,我因为觉得太离谱都要笑出来。
“闭上嘴巴,除非你想喝下脏兮兮的雨水,还有,他不配。”弗拉基米尔冷笑一声,淡淡的鄙夷和轻视自然而然的流露出来。
刺痛犹如被捏住了喉管,是无法无视的慢性窒息,我目光沉沉,表情严肃:“听我说,弗拉基米尔,不论发生了什么,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对我来说,他们很重要,很重要,我希望你能尊重我在乎的人。”
我摆出一副熟练的姿态,谆谆教导着:“阿纳斯塔西娅说,嫉妒是最普遍的情绪,有时会成为爱情的调味剂。但是,这是不同的,亲情是另一种情感,你没有必要嫉妒他们,卡亚斯贝说你从来没谈过恋爱,你可能也不懂。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学习。”
“哦。”弗拉基米尔冷淡地应声。
好吧,看来是个不受管教的叛逆学生,但最起码他听进去了。我还在应职尽责地当好弗洛夏老师这个角色。
我咳了两声,耐心地询问:“还有问题吗?”
他用那双迷人的蓝眼睛,凝视我,他冰层一般的深蓝被太多的绿色侵扰,显出一种涌动的繁芜。
“难道你谈过恋爱?”
他的问题让老师的威严稀里哗啦粉碎成渣,我瞪大了双眼,迷茫地长了张嘴巴,愣是一个字都没有憋出来,泄了气的皮球。
我小声地嗫嚅:“当然没有···没有了。”
弗拉基米尔低低地“嗯”一声,并没有我猜测的那样像个胜利者般炫耀,他俯下身子,我赶紧把伞把挡在脸前面:“你要,你要做什么?”突然凑那么近,我偏过头躲开他的注视。
我真的变了,每一次肢体接触都是对于意志力的巨大考验,我不争气的心脏总是嘭嘭跳个不停,他是我不会耐受的药yao 瘾yin,又像是一次性摄入大量糖分后躁动的兴奋感。
可恶,弗拉基米尔肯定知道——我对他的靠近全无抵抗力这件事,他了然地勾唇一抿,染上了似笑非笑的味道:“你不好奇吗?弗洛夏。”
他压低了声音,像是泄露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难掩一丝冲破禁忌的刺激,“情人之间要做些什么?”
似乎是纯真至极,被好奇驱使的少年人,又像是试图玷污纯真,诱惑他人偷尝禁果的欲望之蛇。
咕咚——
我听到了自己吞咽的声音,一定是太紧张了,我直直地迎上他:“要做什么?”我发誓,我的大脑冒出白烟已经烧短路了,不然我怎么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笨蛋。”
“什么?”我看着那双眼睛变得幽深,泛着诱人的波光粼粼,那底下是不见底的深潭,越是危险,越迷人。
弗拉基米尔忽然直起身体,他捂住眼睛,烦躁地叹口气:“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一点防备都没有。”
“你会伤害我吗?”我轻声问。
弗拉基米尔还在遮着脸,他似乎并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表情:“不会。”
我再次换了只手——高高举起伞相当费胳膊,然后平静地说:“嗯,我知道,所以我不会防备你,我相信你。”想到了卡斯希曼医生的话,我严谨地补充道:“我想要相信你。”
我确信,我做得到。
卡斯希曼医生不知道的是,我渴望的情感也许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中——脱离实际,背离人性,没有谎言,没有权衡利弊,没有夹杂了利益与背叛,至真至纯的像是被时光冻结住,始终如一的感情,如同魔法世界里牢不可破的咒语许下的誓言,不可更改。
手腕一轻,我抬眼看见弗拉基米尔随手取过雨伞,阴影漫上他侧脸的轮廓,纤长的睫毛挂着晃动的水润,明亮和昏暗的分界线,在他精致的面孔上游移。
此时,这张脸因为我露出了深深的无奈,他的嘴唇红得仿佛含着玫瑰:“你对谁都这样吗?一脸那种可以付出所有,献出全部的样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单纯,多的是人能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不愧是玫瑰,吐出的刺扎人还怪疼的。
乍一听是凶狠的威胁,实质上尖刺上还满是馥郁的花香,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个世界从不是梦幻的童话世界。我点点头,认真地看向弗拉基米尔:“我明白,但不是谁都可以,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
弗拉基米尔沉默地注视着我,脸上的情绪如同束住脖颈的墨绿色的丝绸领带,汇成冰冷光滑的河流,缓缓流走了。
“是吗?”他不愿惊扰这显得尤为脆弱不堪的承诺,他低声呢喃着:“绝对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这一刻,我想要作出的保证湮没在他的倾身下,迷雾蛰伏于他冷泉般清澈的气息中,那是潮汐的涨落···我无力地仰起头,在雨水与干燥交织的国度,他垂下眼眸,掩盖了思潮汹涌的欲望。
“三秒,三秒后我要吻你了。”
他的气息点燃了湿润的空气,滚烫炙热,难以逃离,理智被蒙蔽,他在忍耐着等待我的准许。
我没好到哪里去——几乎是从嗓子里溢出的一声,像是接受信徒祷告的神明,我予以偏爱与眷顾,在雨水溅起的冰凉中,在他的仰望中,容许彰示着理性沉沦的吻。
——他的唇凉凉的,也许是我太热了,气息是熟悉的,可又是极度陌生的。我闭紧眼睛,感知到他的鼻尖,他的目光——他在盯着我看,我的灵魂仿佛被他推倒,他步步逼近,打算一口口吞吃殆尽。
然后是氧气,飞速消耗在紧闭的双唇里,我浸泡在黏腻的潮水里,放任他占领我的身体。
最后一丝残存在神经末梢的理智在喊叫:停下,快呼吸!我顺应本能的挣扎,我似乎忘记了,我是人类,人类可以用鼻子呼吸。
短短一吻,一触即离,弗拉基米尔不满地呢喃:“不要动,弗洛夏,乖一点。”
他贴着我的耳垂,可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我只顾着大口呼吸——他轻轻笑了,然后再次用吻吞没了我。
我迷迷蒙蒙地半睁着眼睛,他的唇沾染了我的温度,变得不分彼此。
他似乎总得不到满足,于是他的手指环上我的脖颈,滑过剧烈跳动的动脉,从耳后探进我的头发里,他按住我的后脑,我的发丝以一种渴求的姿态纷纷缠绕上他的指尖。
接着,雨水进入了快要窒息的狭小空间——弗拉基米尔丢开了伞,他急切地搂住了我的腰,我被迫拼命仰起脖子,与逐渐迷离的眼睛,开始迎接盛大的雨水。
我们是纠缠的藤蔓,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吐息被冰凉的液体冲散,身体化成柔韧的枝条缠住紧紧缠住彼此。
我无法闭上眼睛,所以水滴不停地落入半睁着的瞳孔里,清晰在逐渐模糊,还有他不知疲倦的侵入和沉迷。
什么时候放开了,我记不清了,大约是在肺部发出憋闷的胀痛时。我顾着本能地低下头避开充沛的大雨,急促地呼吸,弗拉基米尔靠在我肩膀,他伏在我耳边,即使是雨声喧嚣,都遮蔽不了他难以抑制的喘息。
放纵的亲吻把人的精神都烫化了,滋滋——冒出热气。
他仿佛极度依恋我的皮肤,不舍得分离,残暴野蛮的野兽,露出了獠牙,在迷幻错乱的吻中大快朵颐,我有种会被他吃掉的错觉。
越多越多的雨最终浇熄了烈焰,我们犹如浸泡在水中,嘴里,肚子里都灌满水。我退后一步,看了眼被丢在车前的伞——已经没用了,眼皮被雨水击打,很艰难才能睁大眼睛:“我要回去了。”
雨水又流进嘴巴里,涩涩的,没有经过过滤的苦涩,我看到弗拉基米尔不悦地眯了眯眼睛,在他说出任何话之前,我转身就打算冲进房屋,不仅需要洗一个热水澡,还得慢慢冷静下来,我茫然无措,像是初尝禁果后的害羞,愧疚,恐慌···过多的复杂思绪让我一时很难消化。
“再陪陪我吧。”弗拉基米尔轻轻扣住我的手腕,他一点力气也没用,我却无法挣开。
我慢吞吞地回头,看到他站在门廊下,微微仰起头,他铂金色的发丝湿透了,湿淋淋地垂落,他的眼里藏着深深的眷恋,如同薄雾初降的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温良如朦胧的月色。
我顺着他的视线游走,发现终点是我身后的二层小楼······
太快了。
冰凉的雨水在热潮消退后,成为低温源头,我冷得开始打哆嗦。
“不行。”我的声音很轻,但相当坚定。
弗拉基米尔的蓝色眼珠里覆盖了一层水膜,他歪歪脑袋,重复道:“不行?”雾气中和了蓝色的冷冽,让他看起来像是不经人事的神子,天真又无邪。
抵挡诱惑花费了我所有定力,我坚决地摇头——进度太快了,也许是不同的文化背景和迥异的两性教育,明明都是第一次,弗拉基米尔很轻易地掌握了主导权。
我压根弄不清对于未成年人的我们,这算不算出格的事情。
“真的不行吗?”他站在雨中,嗓音低沉而缠绵。
我眨下一滴水珠,死守着底线:“不行。”
弗拉基米尔定定地凝视我,然后是一声叹息。他抬手拨开湿发,撸到脑后,那些柔软的干净的少年模样一下子全部消失,再次睁开眼睛时,幽暗蓝色里的危险浓得化不开。
“说大话的小鬼。”他不得不克制住无法满足的渴望,虽然难受,他还是学着配合我的步调,虽然语气里是不掩饰的嘲笑。
我满头问号:“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