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尤拉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挤出淡淡的笑,他尽量想让自己看上去亲切一些。
雨水凶猛地砸在车顶,我望向外面,车窗流淌下股股溪流,绿色浑浊扭曲在混乱的世界里。
我谢绝了尤拉的好意,抱着书打着被风吹得快要散架的雨伞,淌过一个个水坑。
进入屋子关上门,脱下湿透的鞋子和袜子,我光脚走进客厅,蹲在冰凉的木底板上,我将被打湿的书本一本又一本平铺在茶几上,抽出纸巾,一点点吸干雨水,我机械地做完这一切。
房子里实在太冷了,很快我的手指变得僵硬,我抽抽鼻子,暗淡的光线下,雨水的喧嚣衬得屋内一片寂静。
成片的阴影聚拢,付出家具摆设的轮廓,模糊着边缘,黑暗里仿佛衍生着蠢蠢欲动的影子,张牙舞爪,鬼魅丛生。
我挪动麻痹的腿,快速冲上二楼,我能听到自己失速的心跳,咚咚咚——,比砸向木地板的脚步声还要响。
打开了所有能打开的灯,我立刻被光亮包裹,我靠着墙,急促地喘气,我盯着每一个黑暗肆虐过的角落,直到亮光萦绕,我的惶恐才平息下来。
扯出一个笑脸,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僵在嘴角,可我不放弃,蹲坐在墙角,我扯开一个又一个笑。
你要相信他,弗洛夏。
你怎么能不相信他呢?
我疲惫不堪的脑子艰难地思考,严寒入侵房屋,我应该升起壁炉,不然即使冻不死我也不会好过,但我累极了,雨水还沾在手指。
麻木的指尖在裤边蹭了蹭,我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手机,我的视线落在开机画面上丝毫不动,就在屏幕短暂的黑下去时,我看见了一张苍白的布满恐惧和怯懦的脸。
没关系,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说谎,我还有···我还有安德廖沙。
「Извините, нониктонеотвечаетназвонок, которыйвы набрали, пожалуйста, перезвонитепозже······」
忙音是无休止的噪点,蚕食我全部的耐心。
“砰——”
手机被丢向一边,滑到地毯卷起的翘边处停下来。
弗拉基米尔远在千里之外,他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呢?我肆无忌惮地想象,然后抱紧了冷得发抖的自己。
膝盖狠狠地顶住胃,我迫切地想要停下来,别再想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但本能的质疑和猜测从没不曾休止,我神经质地揪住头发,敏感与多疑不停的折磨着我。
那是弗拉基米尔。
我听见自己嘶哑而虚弱地叫着他的名字,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喜欢他,到了仅仅是怀疑他,都能让自己感到痛苦的程度。
庞大的爱意不知不觉中苏醒,我恍如被雷电击中,抖个不停。
够了,够了!不应该想这些,尤拉说得对,阿纳斯塔西娅只是在发脾气,她试图用精妙的谎话报复你,作为安德廖沙的亲人,你是被殃及的鱼——她也许不喜欢你,这没什么大不了,你不必要求每个人的喜爱。
——索菲亚是爱我的,那是我能感受到的爱意,理所当然的是人都有私心,索菲亚当然也有,我要体谅她——没落贵族出身的她苦苦维系马尔金夫人的地位有多不易,我必须帮助她,成为巴甫契特的新娘是一种途径,她也希望我能获得幸福。
这不是爱吗?
对!我再次重复,那些都是精妙的谎话。
所以,不应该想了,我一遍遍地说着。
与利益有关,又不仅仅只有利益。但这是爱吗?
该死的,都说了别再想了,我抱着头崩溃地低吼。
我撑着墙从地上爬起来,摸索到浴室,一定是太冷了,我的身体差点被沉重的疲倦压倒,热水砸向头顶,我感受着麻木冻僵的身体缓慢地恢复——麻痒和细微的刺痛像千万根发丝粗细的银针扎进皮肤里,我睁着眼睛,任由水流冲进眼底。
——我害怕黑暗侵蚀,哪怕是闭上眼睛的一瞬,我的思绪变得更嘈杂,什么都有,有没有一件能理出头绪,搅和成漆黑粘稠的一团,比下水道旁湿粘的头发团还要混乱。
其中只有不停复制的弗拉基米尔的名字开始占据我所有的思考,我呆滞地站在发烫的水流底下,放任他膨大生长,然后塞满我的身体,我发出不成语调的低吟,从未被激荡的情感冲击的灵魂,忍不住震颤。
我想他,想要见到他,这股想念简直快要逼疯我,死死咬住他的手腕吧,我想要他感受到思念带来的蚀骨噬心的痛苦,胸口被撕裂,血管里的血液都在沸腾,张大嘴巴嘶吼都发不出声的痛苦。我会尝到他鲜血的味道,一点点就好,他不会生气,他会用深不可测的眼神注视我,然后仿佛被我激荡的感情迷惑了一般,露出着迷的神色,他的神情,比人更有人情味,忧郁得像宇宙,美丽得像自杀。
可我不忍心,我喜欢的他应该是从容的,淡然的、“弗拉基米尔。”我不知道第几次叫出他的名字,口腔已经习惯咬唇,舌头后缩,轻巧地蹭过上颚,含糊的弹舌音,在微微张开的唇间吐出的发音,熟悉的姓名溢出来,没入白茫茫的热气里。
头发披散肩头,滴下的水弄湿了脚下的一块地毯,爱情是陌生的镰刀,将我的灵魂收割,那里是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
嫉妒、恐慌、独占、执着、隐秘的私有,我像是掉入粗糙丑陋的藏宝洞,欲望肆虐是丑恶难看的,珍珠宝石金灿灿的宝藏又耀眼闪烁,迷人心智。
捡起脱在床边的睡衣,头发拢进后脖子里,流下的水湿了后背,我跌跌撞撞地爬上床,钻入被子里。
沉沦在永恒的期待中,我屈服于爱意鞭笞,蜷缩进枕头深处,企图让温暖覆盖躯体——我的心脏不规律的颤抖,似乎无法继续承受愈加汹涌的爱意,也许下一秒就会破裂成渣。
那该有多么疼啊,我睁大眼睛,雨水浩瀚而狂热,在循环的旋律中,我慢慢地坠入黑暗王国。
他的神情,比人更有人情味,忧郁得像宇宙,美丽得像自杀。洛特雷阿蒙《马尔多罗之歌》
第237章
Chapter 236.雪天(一)
下雪了。
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我抱着被子拉扯着为数不多的余温,雪吞没了雨水的喧嚣,我看见窗户底部向上蔓延的冰晶,伸出手按在玻璃上,无数片圆润的雪纷纷撞进手心,然后融化。
真冷。
对着白到刺眼的世界发呆,显然不是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我揉着酸涩的眼睛,换上了衣柜里最暖和的衣服,裹在臃肿的防寒外套中,我艰难地把拉链拉到下巴,慢吞吞地下楼,进入走廊尽头的储藏室。
做了几分种思想工作,我才有勇气钻进灰尘乱飞的房间里,我搬开堆放杂乱的纸箱,和造型各异的装饰品,前任房主留下了不少杂物,我需要找个时间好好整理。
勤快点吧,弗洛夏,在我打了不知到底几个喷嚏后,终于从被压在最里面的箱子里找到了弓箭,轻轻拨动弦,耳边传来搅乱气流的嗡嗡声,就是这把弓,我收拾好箭筒,拿着弓箭走出家门。
推开门的瞬间,呼吸道仿佛被冻住的紧绷感,让我忍不住咳嗽两声,赶紧从挎包里翻出长毛手套,我的手指几乎是立刻传来针刺般的痛楚。
静默无声的雪,圆润柔和不过是假象,实际上锋利的边缘随时会把人割伤,纯粹的白色压下覆盖一切,天空是白色,落雪是天空剥落的碎片,一眼望过去,只有深陷不一的绿色努力挣脱纯白的压制,和浑浊的泥土一起裸露地表,斑驳陆离。
皮质短靴踩上雪地,沙沙的,咯吱咯吱地闷响,大团的白雾从嘴里溢出,飞速溶解在空气里,我喘着气爬上一道缓坡。
坡上是丹妮娅夫人的家,家门口的沙坑孤零零地插着一把粉红色塑胶铲,而卡通兔子图案的塑料桶已然不知所踪,可能是被大雨冲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看了眼空荡荡的车道,他们还没回来,看来没办法和达尼洛阿丽娜一起去森林了。
我盯着覆盖上一层雪的秋千的时间有点久,直到突如其来的风将细碎的雪花吹进睫毛间,眼珠像是钻进冰块,刮擦着脆弱的角膜,似乎下一秒眼球就会冻住。
得下次了,也许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再一起去,我原地跺跺脚,继续朝森林里走。
老实说,我分不清方向,大雪遮蔽了一切参照物,无论是参天大树还是繁茂的树丛都无法成为参考,但我能听见深林伸出斯卡利尔河汹涌着咆哮,一路卷起两岸松软的泥土,翻腾着旺盛的生命力,滚滚向前——那里是森林的深处。
陡峭的地势,被雨水打落的枯枝败叶上一层雪泥,比溜冰场更加湿滑,我必须时刻注意脚下,很快,我就扶着树干大口喘气。
浓重的白气一团接着一起团,我像沸腾的热水壶,咕嘟咕嘟头顶直冒气,环顾周围,白茫茫一片,我眼前有些发晕,说不好是因为刺眼的白色还是低血糖。
脱下手套,我感觉手心在不停出汗,身体里面燃烧的火焰逼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但凌厉的寒冷毫不留情地刺穿厚实的衣物,四肢仿佛灌入水泥一般沉重,脚步越来越沉,“呼哧——呼哧——”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的,急促的,在耳边盘旋环绕。
比上了年纪的老人的体力还要差劲,我默默吐槽自己堪忧的身体素质,因为还没到河边,光上爬上崎岖的山道,我的双腿就已经微微发颤了。
卡在一处陡坡,我险些滑下去,我灵光一现压低身子用匍匐地面的姿势,龟速爬上去,上方是一大片平地,大雪没能遮盖全部,蜿蜒的土堆上高矮不一的植被穿越封锁,迎着雪花肆意生长。
刚爬上去,我就两腿发软地跌坐在雪地,我感到一阵疲惫,手撑在地上,我对着酸痛的四肢唉声叹气,原来达尼洛和阿丽娜他们的探险游戏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驾驭的,简直是要命,我把肺部压缩到极限,接着猛地吸入大量氧气,似乎会被撑破一般,我的呼吸有种莫名的急切。
眼前一阵发黑,我用弓的一头插进雪地,勉强站起来,雪花落在鼻尖,迅速融化成水,我抽抽鼻子,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休息了会,反而更冷了,我眨了眨混入雪水的眼睛,正准备继续向前走,总能走到河边,顺着声音的方向就行,我没有缘由地有信心。
突然,树枝折断的裂响在呼吸静止的刹那——不是身后,心脏漏跳一拍,我握紧了短弓,缓慢地抬头。
是弗拉基米尔。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个念头只出现一秒,他总能找到我,我胡乱地想。
我反射性地勾起唇角,想要露出笑容,可随之而来的黑色河流,粘稠污浊的液体爬上躯体,那是比雪更冷的东西,我的笑僵在了嘴角。
“弗洛夏。”他站在低矮的灌木旁,脚下是绿的浓郁的蕨类植物,踩烂溢出的汁液,污染着纯白的雪。
恍如初见,他精致的面容和纯净苍凉的气息,白皙滑腻比雪花还纯洁的皮肤,吸吮了艳丽花液的嘴唇,他是那么美,美得惊心动魄。
——伪装圣洁的神子,是诱惑人心的恶魔。
多么愚蠢的羔羊,最终没能地狱诱惑,被引诱向欲望的深渊。
“弗洛夏。”他面无表情地叫着我的名字。
别听,别听,那是来自地狱的召唤,是垂涎灵魂的低语。
我看见他一步一步,踩在我摇摇欲坠的勉强维持的平衡边缘,缓步走来。
别过来!停下!
身体被切割两半,灵魂也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惧怕,还是期待,截然相反的思绪在濒临破碎的躯壳内对撞,我被不受控的混乱逼得想要尖叫。
弗拉基米尔来到几步之外,近得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凝固的深蓝,不混入一丝白色的纯粹,那里面只有我一个。
我被吓到地后退,再也忍无可忍,我快速伸入箭筒中取出一只箭:“别过来了!”
我朝他大吼,像是练习过上百遍的流畅,搭箭,拉弓,一气呵成。
血液汇集到头顶,我的头胀痛着,手臂肌肉抻拉开弓箭,我能看到胳膊已经在颤抖,箭头在簌簌的雪花里,被擦出锋利的银光,在发红的指尖前晃得厉害。
弗拉基米尔停了下来,在我的吼叫中,雪花散漫,迷乱视线,我逐渐看不清他的脸。
“你想杀了我吗?”我听到弗拉基米尔清澈干净的声线。
我赶紧挤出眼中的雾气,让世界重新清晰起来,我看到他平静的表情,一丝波澜都没有。
我哆嗦着嘴唇:“你骗了我吗?”额头的冷汗,湿了发丝,又迅速风干,然后又蒙出一层汗。
不只是汗水,涌出眼眶的热流,让我的声音变得干哑,我紧紧注视他,执拗地问着毫无意义的问题。
快点否认,用你一贯受到冒犯的愤怒,来反击我的怀疑。
眼眶被越来越多的热气包裹,干涸在灌满水之后,循环往复,脸颊是被吞没的河床,眼前的模糊后,清晰的痛苦棱角分明。
烈火焚烧都不及此刻的痛苦,我听见喉间的呜咽,破碎的语调被堵住,我固执地看向他,即使我什么都看不清。
“告诉我吧···你是不是在骗我?”再次被眼泪覆盖,我绝望地问,祈求一个答案。
弗拉基米尔,告诉我,那只是一场误会,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我可以违背理智和本能去相信你。
沉默是绝望的前奏,我听见自己的哭腔,在声带压抑不住的震动中,低沉含混的咕哝。
弗拉基米尔仿佛毫无触动,他淡然地望向我,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你想杀了我?”
不再给予宽恕,他的默认是揭露真实的残忍,坍塌的洪流化作澎湃的大雪,将我彻底淹没。
你会付出代价的,弗洛夏。
现在该你受罚了。
弗拉基米尔没有得到答案,因为我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口中是弥漫的痛苦,我怕我一张口,就是刺耳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