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罗拉绽开笑容,看上去高兴极了。“您稍等片刻,他已经在来的路上。”
所以,根本不用询问我的意见,看来他们巴甫契特的很懂得团队合作,默契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我彻底死心,将盒子塞给伊莲儿。窗外看上去比屋内暖和得多,树枝随着风微微摆动,饱满的绿色不曾因为冬日失去光彩,如果不去触摸风的温度,似乎外面还是盛夏,明亮的残暴的炽热,逼迫万物抽枝制造阴影,那底下有凉爽的空气。
“等等。”弗拉基米尔按下暂停键。
我忍不住暗自期待。
“他们不用进来,把工具留下来。”他吩咐着进入房间的列昂尼德先生。
列昂尼德先生效率很高,没等我从中找到这句话的重点,他捧着白色小箱子递给阿芙罗拉。
我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他们天然可以用彼此的心声交流,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达成某种默契。
不过我并不讨厌,说明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我不适合巴甫契特,也不属于罗曼诺夫。
一切刚刚好。
弗拉基米尔站起来,他走到露台的边缘处停下。“我来帮你穿耳洞。”他语气很平静,俯视着跪坐的我,再明显不过的肯定句,找不到能够质疑的点。
他往前一步,就能和我一起被午后的阳光笼罩,他还在界限之外,光线多情似的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低着头,光芒注入暗沉的蓝色中,风平浪静。汹涌和湍急的波浪跳跃着驶向远方。甜甜的椰汁和芒果混合的热水水果的香气,在舒服的海风中,细细品味大海的美丽。
这不能诱惑我。
我抬起头:“你???!!!!”
俄语中“你”发音,嘴角向两边翘起,但我敢肯定我的脸上不会有一丝笑意。
我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在不伤害到家人的前提下,我就是一根橡皮筋,扯着扯着弹性似乎在增强,松手后也能恢复原状。
可这些人就从来没有担心过,有一天会把这条皮筋扯断吗?
“对,我帮你穿。”弗拉基米尔解答着我的疑问,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使我有了一点点动摇。
他是不是有某种不好说的爱好,专注穿孔一万年,在这个领域经验丰富。
亿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我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问道:“你的耳孔肯定不是自己穿的吧。”笨蛋,他出生时就有耳洞了,他又不是本杰明·巴顿。
“你说呢?”他挖苦地反问,居高临下的嘲笑。
现在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我又问:“那你也没有帮别人打过吧。”
这次的可能性是千亿分之一,我一时说不好哪个可能性更大。
他犹如受到侮辱一般,平静的海面上浪花撞击在沙滩上,留下白色的泡沫,浪变大了:“你说呢?弗洛夏,我会帮谁呢?”
弗拉基米尔的耐性不好,这才几句话又将他惹毛了,我好像总在不该逗留的领域里拥有特殊能力。
问题,回答。这才是标准的对话,反问只能让气氛尴尬,想也不用想尴尬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确信无疑。“那么,你,从来没有穿过耳洞,穿耳洞的经验,我没有说错吧。”我总结地十分到位,连我自己都震惊于这个答案。
他是如何做到对某件事情一无所知的前提下,依然充满信心。
弗拉基米尔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他罕见地无言以对。“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像是许下什么了不起的承诺。
这种唯一,我心领了,但我很想要谢绝。
我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仿佛永远不会断裂。
术业有专攻。知道的道理有先有后,技能学术各有研究方向。我承认他是天才,他的智商也许是我的两倍,他的学识丰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打耳洞是一件特别特别简单的事情,甚至不需要思考,但是你得有经验,你需要学习,在非人类的身上练习。
他到底明白不明白,不让专业的人来做他们的工作,受伤的人只有我。
第91章
Chapter 90. 耳孔(一)
列昂尼德先生上前一步,为他的小主人解围。
“弗洛夏小姐,您完全不用担心,殿下在决定为您穿耳孔之前,特意花时间请人指导过。”他说完,不等弗拉基米尔作出反应,就立即接着对他躬身赔罪。
“抱歉,是我多嘴了。”
原谅我不能想象弗拉基米尔在别人的指导下,一步步尝试,学习。我自认为不好糊弄,这种程度的谎言实在不够用心。假如说他自小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凡事只要看一遍就没有任何问题,这种借口从事情发展的几率上才比较有说服力。
列昂尼德先生的头深深低垂着,与平时向我问好时完全不同,如果弗拉基米尔不叫他起来,他就会一直这样下去。
对此,弗拉基米尔只是不在意地挥挥手,“出去。”他的注意力不在列昂尼德先生和他说的话上,而是用眼神和低着头的我展开拉锯战。
我不觉得这时候该退让,可除了沉默我没有其他方法,甚至“我不愿意”这几个字都足够使我丧失全部勇气。
我们僵持着,没有人愿意后退一步。我是觉得不能再仍由弗拉基米尔摆布,而他,大概率人生字典中从未有过退让二字。
“弗洛夏。”他轻轻呢喃,他像一幅凝固的画像,少年低垂脖颈,脆弱之下涌动着快要喷薄而出的向往。“你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
“你说过,你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的方式和我不同,他一直待在终点,我却在路途的一半时就瞻前顾后,忘了迈出下一步。
“那其中也包括我。”
青春里朦胧的的悸动总在不经意降临,它是蜘蛛吐出的丝,当你发觉时已经无法轻易逃脱。
承诺在期待中不再轻飘飘的,他有了根,随着风在肥沃的土壤里生长,渐渐有了分量,最后会开花吗?会吗?
“我记得。”我相信他能办到。虽然给我一千次机会也不会想到,这句话会被用到这种事情上。
那根橡皮筋放弃抵抗。
说到底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没有必要和弗拉基米尔争执,一个直径一毫米的伤口算什么,如果他想,随随便便卸掉我的胳膊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自己不需要动手,一个巴甫契特守卫的战斗力,我连三十秒都坚持不下去。
时间久了,别的事情不好说,但自我安慰的能力日渐增长,我几乎可以从所有不利于自己的情境中看到积极的一面,有时候真想拍拍自己的肩膀,赞叹一句:“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尽管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弗拉基米尔一点点入侵我的领地的过程中,我每天都胆战心惊地想办法从他手底下活下去,除了并不频繁的抑郁情绪和依然没有解决方法的睡眠障碍,我慢慢停止在深渊中的继续下坠。
“那······你要小心一点。”从肚子里将这句我纠结了很久的话吐出来,把问题丢给弗拉基米尔后,身体变得轻松极了。
疼痛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问题,痛苦和弗拉基米尔一起才令我头疼。
“···好。”弗拉基米尔目的达成,一如既往。他带着一股充沛的满足感,侧着身子坐到露台的石板上,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踩在地面上支撑身体。
阿芙罗拉准备着需要的工具,她被弗拉基米尔的愉悦感染,脚步都变得迅速和轻盈。
这是事实,多种因素组合起来,弗拉基米尔拥有了蛊惑人心的魔力。身份,外貌,学识···他懂得利用它们,将人们玩弄于股掌间。
他拿过漆盒,有几分可惜:“你的伤口在没有度过容易发炎的前三天时,不适合戴它,它有点重。”说着,就放在一旁不再理会。
“我想快点看到你戴上它的样子。”
他坐在我的前方,整个人探进阳光里。他安静地看着我,浅橙的光晕中一切静止了,阿芙罗拉的脚步声,伊莲儿的细细碎语,窗外的风,晃动的树枝,甚至是阳光,都温柔地停下动作,看着他露出青涩的笑意。
我开始将他所有恶劣的行径都找出来,一件一件在大脑中重映,别忘记他是个怎样的人,别忘记他强盗似的掠夺,别忘记你真正追寻的东西,别忘记你重新再活一次的目的···
“好。” 晴朗的天空,打起了雷,我从这里清醒。
弗拉基米尔找我招招手:“你坐过来,太远了我够不着你。”他解开袖口,将袖子卷起一些,苍白的手腕几乎在发光,他接过工具盒放下来。
我点点头,想要用跪着的姿势往前移动,结果跪坐的时间太久,小腿被压得发麻,我几乎差点重新跌回去。
我轻轻按摩了一下,胀痛感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我向着弗拉基米尔身前移动两步,“这样可以吗?”
“不行。”他瞧着阿芙罗拉将需要用到的材料一件一件摆在一次性医疗布上,直接作出否定。
我大致计算了一下这个距离,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又往前挪了两步,“这样总可以了吧。”我不太确定,但是这里处于安全的范围内。
突然弗拉基米尔抓住我的大臂,朝他的胸膛哪里拽过去。我只差一点就扑向他怀中,情急之下我两手按在石板上停下来。
“你以为我的胳膊有一米吗?好了,这个距离刚刚好。”他眼神里夹杂了几分不耐,话语中的坚决让我无法向后退。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瑟缩,他闪过一丝烦躁,但还是放平口吻,松开我的肩膀。“现在就开始了。”
他拿起浸满酒精的棉球,另一只手从我的后脖子那里穿过去,松松地搂住。
“你想说点其他事情吗?转移注意力。”弗拉基米尔的动作有一刹那的停滞,他迟疑一会不确定的说道。呼出的气息洋洋洒洒,温和在落在我一侧的脖颈上。
“呃······”酒精棉球的质地很软但同时又和冰块儿差不多,像把刚从冷库中取出的冰葡萄酒倒在灼热的铁板上,我不由得发出闷哼。
棉花球先从耳尖开始,顺着耳廓到耳垂细致地抚过。
弗拉基米尔的话提醒了我,我还有事情想要问他。“那个,卡亚斯贝先生······”
“他的话你不用去听。”还没等我说完,弗拉基米尔打断了我,他用硬邦邦地口吻,没有掩饰地在卡亚斯贝的名字上充满敌意。
“不是,其实和他没什么关系。”我再度开口,慎重避过卡亚斯贝先生的姓名。
“那位···说过送冬节的前一周是春狩,春狩是什么节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答,阿芙罗拉相较于春狩,更在乎弗拉基米尔的生日礼物。
他换了一团新的棉球,按照之前的顺序,从上到下缓缓滑过。
“春狩夏苗秋狝冬蒐。蒐、苗、狝、狩分别是古代斯拉夫人春夏秋冬四季狩猎的称谓。随着人们不再需要打猎来维持生活,只有春狩和冬蒐流传下来。现代社会建立之后,存留下来的只有春狩,不过也早已经失去了当初的意思,只是一个纪念性的活动。”
“送冬节前一周会在猎场里举行。你也要去。”他用一颗干净的棉球擦拭着多余的酒精,他看上去专注极了,说出来话也一板一眼的,似乎是照着书读出来,没有经过思考。
弗拉基米尔捏着棉球,指尖不时触碰到我的皮肤,他的手指可真凉,酒精在他的衬托下仿佛都是温热的。“贵族中的年轻一代们都会出席,所以,你需要先参加这个活动,为之后的送冬节预热。”
阿芙罗拉说,弗拉基米尔会在送冬节那天将我——他的未婚妻的身份公之于众,从那之后,我就彻彻底底被打上罗曼诺夫的印记。
然后我会在巴甫契特慢慢长大,等到我十六岁时,会和他一起牵着手走进东正教教堂,接受大主教将奢华瑰丽的十字架圣器轻点于我的额头上。家人与自由掉在了教堂后熊熊燃烧的圣火之上,我被迫成为一个因为未知原因的牺牲品,人生往后的时间都得在谎言压迫痛苦中埋葬。
我的命运,在弗拉基米尔的选择下,草率的盖棺定论。不知道我从哪里来的自信,还是对他没有信心,尽管事情按照弗拉基米尔的想法按部就班的进行,我却有奇妙的预感,那就是我并不会像这样长长久久地在巴甫契特生活下去。
听上去相当离奇,很多时候我会感到莫名其妙,或许从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卡亚斯贝先生将说未说的话语,弗拉基米尔的沉默和躲避,半真半假的表情,忽远忽近。
我敏锐地觉察到,接着学会将所有不寻常尽收眼底,然后竖起一道高墙用来保护,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真相究竟会有多残酷。
即使如此,听到弗拉基米尔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推上日程表,我狠狠攥住手心,将憎恶的心情用力往下压,压进肚子里去。
弗拉基米尔将一颗银色的小珠子按在耳垂上,“别怕。”余光扫到我握紧的拳头和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肩膀,他低沉的声音,仿若是凑到近处小声说,阿芙罗拉,伊莲儿他们都没有察觉,只有我和他才会听到的窃窃私语。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语调生硬,犹如黑帮大哥的“要钱还是要命”一样具有杀伤力。
他误以为我在害怕。所以他在安慰我。
我感受着银珠子在耳垂上挤压着,摩挲着。弗拉基米尔捏着我的耳垂,动作不紧不慢地,他有节奏的打圈。“是为了麻痹这一块区域的神经,磨薄表面的皮肤,减少阻力,制造出一个合适显眼的区域,穿的时候不会特别痛。”他解释道,手上的力气开始慢慢加重,就像他说的一样,右耳上的感触渐渐地迟钝下来。
第9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