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立着一座暗金色的烛台,底座上有几点凝固的蜡油,墨水瓶的盖子没有拧紧,深蓝色的墨汁在羊皮纸上晕开,钢笔的笔帽勾住纸张的边角,而钢笔早就滚到一边去了。
整个房间不论从古老华丽的装饰,沉郁的颜色,还是奢靡而难以接近的风格,都和我躺了许久的房间相一致,让人不得不怀疑隔壁房间正是这里附带的卧房。而书签和随意堆在地毯上高高摞起的手稿画卷的处理方式像极了一个人。
······该不会这里就是弗拉基米尔的房间,而我不好刚好霸占了他的床吧。
这个想法让我一个激灵,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弗拉基米尔没说话,他绕到圆桌后面,径直走到通往阳台的石灰色木门前。门关着,锁扣没有插在圆孔里,弗拉基米尔没等米拉上前,他就不耐烦地一脚踢开玻璃门。
清爽里夹着冷气的风找到缺口,猛然灌了进来,翻动书桌上摊开的书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更轻一些的稿纸直接飞离桌面,像一只咕咕叫的鸽子轻飘飘地在房门前落下来。
弗拉基米尔抱着我走上露台,似乎被封闭了很久,粗糙的石砖上积起一层尘土,散落着枯枝和被雨水打落的烂叶,墙角凹陷处有少量积水,潮湿地墙壁爬上一些青苔。“你不愿意呆在房间里,这里算是房间外面了吧。”
难道我的想法都写在脸上,就算面无表情也很容易被看出内心中的真实想法,还是巴甫契特的人天生都有透视眼读心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透,不得不说体验感极差。
没人定时清扫,这一小片区域还维持着深冬时的景象,只不过积雪消融,底下的残枝败叶露了出来,显现出萧索而颓败的气息,和外面初春新生的世界脱节,格格不入。
造成这幅景象的根本原因最大可能就是弗拉基米尔一直锁着露台,从深秋寒意深重开始就没打开过。
平时这里也没有多大用处,空荡荡地没有任何摆饰。弗拉基米尔环顾一圈,走到阳台边缘。
“所以,现在可以不要闹别扭,乖乖吃饭行吗?” 弗拉基米尔的语气像极了安德廖沙的温柔,他的眉梢挂着一丝不悦,但他隐藏的很好。
他似乎耐心地哄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而不得已做出一些妥协。
他话语里隐隐的生硬已经表明,这是他能做出最大的让步。
我发现沟通并不容易,不是把实话说出来就可以,如果两个人存在天然的壁垒,所接受到的信息会经过自身思考后二次加工,变成另一种含义。
原来,弗拉基米尔认为我在绝食,而这场抗议从头到尾只不过是耍得一种手段而已。
我应该感谢他,把我想得过于坚强了。刚脱离呼吸机不久,清醒的时间耗不过换完药就再次失去意识。镇痛剂使我长时间昏睡,撤掉后开始忍受令人难以平静的痛楚,只能睁着眼睛熬过去,因为闭上眼睛睡着了的世界,只会更痛苦。
弗拉基米尔竟然觉得我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力气制定蠢笨的计划。我没那么聪明,做不到一目十行,可我不至于那么愚蠢,拿自己的健康去威胁他。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地不太舒服。
被人误解原来是这种感受吗?手轻轻捂在心脏上,以前我不会在意别人的视线,所以在诺亚斯顿独来独往,被无视被议论对我而言也不算什么,我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可能是身体还没有康复,心灵同时变得脆弱了,我想了想依然没搞明白。
露台是米白色的石头建造,与室内富丽堂皇的装修不同,基础的石头经过最初的打磨,切割,没有过多的雕刻与修饰,存留古朴肃穆的气息。
栏杆上圆柱水滴形状的承柱支撑整个结构,燧石光滑的表面有一点缺损,风吹日晒留下了时间的印痕。
弗拉基米尔扯下胸前口袋里的方巾,散开铺到露台的围栏上。然后托着我的腰放下,让我坐到露台的栏杆上。
我坐在栏杆上向外看,草丛茂盛,与低矮的灌木接壤,不远处的树木渐渐高大起来,能望见城堡的外围,在往远处看就是一望无际的森林。
我大概明白这里没被使用的原因,虽然经过打理并不显得杂乱,但是除了常见的草地之外,没有看得过眼的景色,当然这针对一向挑剔的弗拉基米尔,可正因为这样,虽然是二楼的高度,茂密的植物从视觉上缩短了高度,我甚至觉得就算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摔伤的错觉。
“不想掉下去摔死,就不要松手。”弗拉基米尔冷冷地提醒我,他看着我东张西望,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
哪怕是善意的提醒,从他嘴里说出来更像是威胁。
“哦。”即使如此我还是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摆,黑色西装被我扯住一个角,露出底下纯白色的衬衫。
在弗拉基米尔没有主动伸手递给我之前,我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自顾自的拉他的手,所以不得不在光滑细腻的,不用想也知道小数点前有好几个零的西装面料上留下难看的折痕。
弗拉基米尔看着我的动作,挑挑眉,他伸出的手凝在空中,收了回去。我看到眼底划过一丝不满,但他没有拒绝。
“现在可以吃饭了吧。”弗拉基米尔看着我,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米拉,拿过来。”他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头回也不回地吩咐米拉。
似乎就在等这一刻,米拉从飘荡着白色纱帘里走出来,她捧着托盘,脚步迅速地出现。
弗拉基米尔向侧边退一步,没有太远,我拽着衣角,胳膊微微抬起。
米拉走上前在我腿上铺好餐巾,接着一手拿着碗,轻轻搅动,南瓜粥被重新加热,还冒着热气。她舀起一勺凑到了我嘴边。
香味缓缓袭来,刺激敏感的嗅觉。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吃下去,尽快恢复的前提就是要吃饱,虽然我感受不到饥饿,但身体必然会营养不良。
我张开嘴,南瓜粥表面看上去热气袅袅,但可能加热的时间不长,粥并不烫温温的,食物的味道并不浓烈,我细细咀嚼,希望肠胃能够争气一些。
双脚悬在半空中,冷风在裸 luo露的双腿间穿梭,寒气缓缓从光着的脚底蔓延。
把食物嚼碎是一回事,咽下去是一回事,当我作出吞咽的动作时,喉咙开始收缩,胸口一阵翻腾,支撑在栏杆上的手指用力扣住石头,粗粝的表面摩擦指尖,我费力地咽了下去。
还没有缓过来,第二勺就凑在了嘴边,刚刚咽下去的食物并没有顺着食管滑下去,而是卡在一半,反胃的感觉开始出现,空荡荡的胃在不断翻搅,我刚张开口,呕吐的欲望就冒了上来。
我立刻推开米拉,手捂住嘴偏过头干呕起来。
缺氧使我感到眩晕,我双手撑在栏杆上,身体无力地有些摇晃。
弗拉基米尔迅速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脸色铁青,怒火在深海里燃烧。
“让你吃饭就这么困难吗,还是你想把自己饿死,然后逃出去,别做梦了,你就算死了也不能离开。”弗拉基米尔的手指掐着我的下颚,逼我直视着他。
第119章
Chapter 118.征兆(二)
一般情况下弗拉基米尔心情好的事情并不会笑,反而越是生气,嘴角的笑容就越灿烂,狠厉地露出牙齿,眼底的残忍预示着即将掀起一场狂风巨浪。
他动作粗鲁地抢走米拉手中的汤匙,指尖用力捏住我的下巴,像是要碾碎骨头的疼痛让我不得不张开嘴,他把粥一股脑塞了进去。
他的动作不快,但带着恶狠狠的气势,好像不喂完整碗粥就不会停下来。我无法躲避,嘴巴里的粥还没有咀嚼另一口就挤进来,粘稠的液体随着吞咽流进食管,我双手用力地捏住他的胳膊,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我以为这场折磨不会停止时,挣扎让一颗碎米粒不小心呛进气管,剧烈的痛苦使我急促的咳嗽起来,我死死地握住弗拉基米尔的胳膊。
眼泪从眼角滑落,划过脸颊,流到弗拉基米尔捏着下巴的手指上,他的动作立刻僵住,指尖的力道缓缓放松,像是被烫到飞速收回了手。
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消弭于无形,弗拉基米尔身上狂暴的气息平缓下来,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胸口快速地上下起伏,呼吸彻底乱了节奏。
不过,我没工夫去注意他,压力伴随着滋生的负面情绪,让胃酸上溢,勉强咽下去的粥反流上来。米拉眼疾手快地拉开弗拉基米尔,把小碗递到我眼前。
我握住小碗,猛地将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只有几小口混着酸水,再也吐不出其他东西了。
弗拉基米尔脚步凌乱地向后退,接着没有丝毫犹豫转身离开,他的动作带着几分急躁,踢到柜子上发出闷响。
“您漱漱口,还有糖···”米拉把水杯递过来,手心里放着一颗薄荷糖。我咕嘟咕嘟地让清水带走嘴巴里的苦涩。
我终于停止了咳嗽,咳哧咳哧地喘气,嗓子眼火辣辣的,似乎吞下一大把砂砾,刮伤了柔软的食管。薄荷清凉的气味在唇间弥漫开,稍稍缓解不适的感觉。
到底是图什么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胀满了心间。把我关在房间里,除了我的伤势严重,未必没有想要更好的保护我。强迫我吃东西,虽然手段不可取,但也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
这样一想,好像弗拉基米尔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我好。我擦掉眼泪,抽抽鼻子,但是,这样的好我接受不了,就算可以为他的行为找一百个借口,拼命说服自己他没有恶意,但内心深处始终存在一种声音,快点逃跑吧。
理解需要精力,我没有更多力气去剖开弗拉基米尔坚固的防护罩,去真正的认识他,我很懦弱,同时疲惫无比,我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当然,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弗拉基米尔也许根本不会那么好心,他只是要求一切都顺着他的意,谁都不能违抗他的想法,不然就必须面临严酷的惩罚。
“······您,······”米拉拿起铺在腿上的餐巾,轻轻擦着嘴角,她欲言又止的脸上写满纠结,总是活力满满的的脸庞有着不属于她的老成。
额头冒出一层汗,风一吹过,带起一股瑟缩,我清了清喉咙,撕裂般的痛苦还没有消失。
“没事。”我摆摆手。这点难过不算什么事,我低头看着手指上透明的水珠,随意擦到餐巾上,我不是因为委屈或是痛苦才哭,生理泪水我也没法控制。
这样我就能告诉自己,没错我不难过,我一点也不难过,然后我就能默默接受这个事实,
米拉神色复杂地看着我,她很想说点什么,但支吾几下还是垂手立在一边,她看上去有点沮丧,
我慢慢平复呼吸,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于是干巴巴地重复:“我真的没事。”我晃荡双腿,栏杆的高度不低,我就这么跳下去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会加重右腿的伤,一瘸一拐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感觉可不太好受。
米拉···应该扶不住我,我要是跳下去,我们俩一起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几乎板上钉钉。
我半侧过身子,高高仰起头深呼吸,没有比新鲜的空气更好闻的味道。
疲惫压塌了肩膀,我愣愣地望着草地,真近啊,草叶挂着露珠坚韧与柔软共存,就算摔下去也不会怎样吧。
不,也许会折断脖子也说不定,不能小看自己废柴的程度,我被自己逗乐了,终于甩开这有点危险的念头。
睡袍盖在膝盖上,冷风吹拂钻进去,裙摆鼓鼓得被撑开。
“阿嚏···”激烈的情绪散去,热量也一同离开,我有点冷地摩挲手臂,迎着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早知道还不如迷迷瞪瞪地装睡,起码不用遭这份罪。
就在我以为会在栏杆上迎风而坐变成冻僵了的雕像时,弗拉基米尔再次踹开玻璃门,风风火火地重新出现了。
玻璃门被不小的力气撞开,重重地磕在石墙上,玻璃有些松动,老旧的接缝处发出不堪重负地呻 shen|吟,悠长地回荡。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滋生出的害怕让我想要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手心里的冷汗一时打滑,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
“小心!”弗拉基米尔拉住我的胳膊。
我条件反射地握住他的手,保持平衡。“谢谢。”我小声地嘟囔,好吧,他总是一个巴掌一颗糖,我缩回手,道谢声里有些不情愿。
弗拉基米尔神色晦暗,还是没说什么。他用手里抓着的水貂毛毯从背后披到我的肩膀上,毯子很长,将我从头到脚裹地严实。
他顶开我的双shuang腿,上前一步快速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然后一手环绕着我的腰,一只手托着臀部,面对面将我抱起来。
我咬紧牙齿,把脱口而出的惊呼咽回去,我有些尴尬,让剑拔弩张,恨不得拿刀子捅死对方的两个人下一个场面就跳跃到含情脉脉的亲密戏,难度不是一般的大,我吞了一大口口水,发出响亮的“咕嘟”一声,我更不知所措了,恨不得找个土堆把头埋进去。
“抱歉。”弗拉基米尔的动作一顿,他声音的音量比我还要小,但我们离得太近了,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的话挨着我的耳朵,不想听到都难。
我的腿下意识地夹住他的腰,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嗯。”像是从肚子里发出的声音,轻不可闻,但是他一定能听到。
紧张盖过了尴尬,温暖从毯子上,从他的身体里传过来,冻得有些失去知觉的手脚慢慢暖和起来。
我好像心律失常,心跳时快时慢乱了节奏,一会是每分钟一百四十下,一会急速降到每分钟六十多,大起大落。弗拉基米尔的呼吸回荡在耳边,热气熏得我晕晕乎乎的。
我紧靠着他默默数数,也许是失去了一个标准的参照,我恍惚觉得弗拉基米尔的心跳也很不正常,我乱了,他似乎也乱了。
弗拉基米尔抱着我离开露台,走进他的房间,从两扇门里进入卧室,他的脚步不停,穿过我躺了许久的房间,走了出去。
走出卧室,门口站着守卫,斯达特舍先生一袭剪裁合体的燕尾服,笔直地立在门边。
“斯达特舍,在花园里准备好下午茶。”弗拉基米尔冷峻的脸上面无表情,他神态自然地使唤衷心的仆人。
说完,他扭头就走,斯达特舍先生弯着腰,目送我们离开。
弗拉基米尔没有提前吩咐,想也知道看似毫无波澜平静的表面下,女仆们和糕点师傅们正兵荒马乱地做准备。他随心所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想必巴甫契特的仆从们早已习惯了这份忙碌。
走进昏暗的长廊,弗拉基米尔步履平稳,拐进一个略微狭窄的楼梯,石壁厚重,只在顶部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子,微弱的光线透进来,楼梯向下延伸,末端被黑暗吞没。
我眼前一片漆黑,虽说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眼睛一下子很难适应,像似误入幽深的隧道,只有远处一点光亮指引方向。
弗拉基米尔脚步不停,没有任何迟疑和犹豫,他早已习惯了迷宫般的巴甫契特,对各个阴暗角落烂熟于心。
他步伐坚定稳固,走下台阶,他的呼吸很平缓,抱着我似乎不是一个负担,一根羽毛那样轻。察觉到我因为看不见而不安地左顾右盼,他搂着我的腰的手上移,轻轻按住我的后脑,贴在他的肩膀上。
“别怕。”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弗拉基米尔胸腔前的因为说话而微微震动,他的手安慰似的轻轻在我后背上拍了拍。
我突然觉得一种陌生的情感在内心中发酵,明明不是负面情绪,却让我有了鼻子一酸想要落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