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之骄子就这样长大,在不断获得的同时也要被迫丢掉,能量守恒法则创造出某种意义上的公平,谁都不可能拥有一切。爱情?友情?自由?选择······总有他们不能决定的事情。
所以,没有负担,全心全意只是因为开心而绽放的笑容,应该很难得。
阿纳斯塔西娅不会放任自己的失控太久,果然,下一刻她就恢复了正常。
“所以,如果遇到能幸福的机会,那么就不要放过。”她送出祝福,朝我点点头,这次她没有露出习惯性地笑容。
“一会见,弗洛夏。”她朝后退,之前的人群正穿过拐角,她提起裙边快步追上去,湖蓝色的裙摆舞动波浪,水一般的波纹晕开了。
我注视着阿纳斯塔西娅离开,她的到来和消失都很突然,像是风荡过宝石镜面的湖泊,转眼间杳无痕迹。
等到我逛完这一排,看了看手机,安德廖估计还没忙完,或者像阿纳斯塔西娅说得那样,遇到了尤拉他们,那么一时半会无法脱身也是有可能的。
我撩开头发,眼睛前面一不小心就被遮住,浮动在脸颊上,我烦躁地深呼吸一口气,这就是敏感的坏处——能够感受他人的情绪使我很容易受到影响,阿纳斯塔西娅的无力传染给了我,即使我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走出甬道,更加刺眼的白色突如其来,我不适地眨眨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奇特的地方。
天花板挑高,大约有三四层楼的高度,顶部排列着大灯,灼眼的白光让整座大厅都白得吓人,更因为这里摆放着纯白色的雕塑,一米,两米,各种尺寸和形态。
雅典娜神像、思想者、沉睡的尔斯特洛必思、赫尔墨斯与幼年的迪奥尼索斯······伟大的雕塑作品的复刻版,不需要相关方面的专业知识,这些复制品使用了纯白色石膏,表面没有一丝瑕疵,与原作差距不小。
还有其他不知名的作品,阿波罗神像紧挨着哭泣的裸女,神情各异,表情有的夸张,有的沉静···他们被摆放在中心,想要经过这里就必须穿过这些雕塑,他们的白色千篇一律,将白光反射在每一个角落。
第141章
Chapter 140. 画展(二)
眼睛适应了以后,我正准备离开这里,身后顿时传来声音,有人在说话,这不值得大惊小怪,事实上我压根没有听清楚那句话是什么,可我的身体猛然僵住了。
我不会陌生,清冷的语调和特殊声线,压迫感强烈到我的梦中无数次浮现的语言,停顿在鲜红的嘴唇边。
我能感受到他的声音,即使他距离我并不近,可他萦绕在耳边,时常带着残酷的冷笑,气息吐出落在我的耳垂上,夜晚还是清晨,他的声音带来独有的气味一寸寸将我撕开。
与灯管铸造的白昼不同,他从略显暗淡的通道中走来,我没有勇气回头,因为我不敢确认那是不是弗拉基米尔,我只知道他来了。
接着能听到脚步声,我僵直的躯体终于能够动弹,肌肉在恢复力量的一瞬间,我几乎跳起来,慌乱地钻进雕塑群中,我的呼吸如同濒临绝望的大喘气,恐惧使我不能镇定下来,像失去理智一般的慌乱。
弗拉基米尔的气息越来越近,我没有找到任何能够完美躲起来的地方,这里是空旷的展厅,又不是用来躲猫猫的游乐场,我认命地放弃逃跑。
在腿软地摔倒地上以前,我成功地蹲在《米洛斯的阿芙罗狄特》后面躲起来,准确地说我还有更好的选择,但是双腿已经吓得没有力气,在这一刻,我成了恐惧的俘虏。
就在我找到掩体时,弗拉基米尔和身边的人走了进来,这里通向正厅。
我来不及闭上眼睛,从弗拉基米尔走出来的那一刻,我屏住呼吸,从雕像裙摆的褶皱边露出脑袋。
弗拉基米尔站在那里,他厌恶地闭了闭眼睛,没有人能无视这里的光力污染,弗拉基米尔也需要时间。但这些光线没有被浪费,弗拉基米尔被盛大的如同十个太阳照射,人造阳光为他加冕,他的美丽能使阿佛洛狄忒惭愧。
铂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他的额头漏出来,他闭着眼睛,让人遗憾没有看到神秘的蓝。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古典风格的红宝石缀在领口,往上是一节白皙的脖颈,刺目的光不能剥夺那块皮肤的白,高饱和度的白。
他的神情有些不耐烦,嘴唇抿得紧紧的。他流畅的下颚弧线展现着某种易碎的精致感,我用力握紧手心,直至痛觉晚一步到来,我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
心脏的跳动变得疯狂,我感觉耳朵里都充满尖利的鸣叫,我的嘴唇发干,喉咙的痛感越来越严重,我说不清痛觉是否只是我的幻想,但我的恐慌实实在在的。
“殿下,这里是叔叔看中的新人,嗯···最近在国际上拿了奖的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叔叔还是挺欣赏他的艺术性···”竟然是尤拉!他不是和安德廖沙在一起吗?
尤拉走到弗拉基米尔身边,替他讲解,弗拉基米尔没有出声,他骤然抬起胳膊,将手指盖在眼皮上。
尤拉见状不再继续,弗拉基米尔捂着眼睛,他停下来把所有情绪都遮住,可他似乎在忍耐什么,因为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抖。
弗拉基米尔不太正常,他的冷淡在退开,仿佛有什么疯狂占据了他的身体。
“您还好吗?”尤拉当然发现了他的异常,于是尤拉低低地询问。
弗拉基米尔没有回答,这里的光线确实恼人,可他没有脆弱到会被灼伤双眼,接下来,终于弗拉基米尔的忍耐结束,他的嘴唇绽开,“哈——哈哈——”他忍不住笑了,很普通的笑,像被一个粗劣的冷笑话逗笑了。
回荡在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他的笑声穿越数量繁多的石膏像,一点点腐蚀我的空间,侵略到我的皮肤上。
我无法移开视线,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当初是弗拉基米尔放我离开的,我虽然无法理直气壮地出现在他面前,但是像个畏光的灰耗子一样躲藏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的心跳快要到达极限,窒息的感觉加重,我害怕极了,总觉得不能遇到他,如果再次相遇,我就再也逃不掉了。
氧气匮乏造成心脏一阵紧缩,我忘记了自己感冒,所以眼前昏昏沉沉,胸口闷得要爆炸,我的手指缩在膝盖上,嘴唇旁边。
我盯住笑声渐渐平息的弗拉基米尔,他放下手,嘴唇轻轻张开,做了几个口型,然后恢复原状,“没事,尤拉,我只是有些开心。”
他扭过头对尤拉说,脸上的欣喜一目了然,尤拉有些疑惑,但他什么也没问。
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弗拉基米尔的手握成拳,连带着他的胳膊都在颤抖,可他脸上的笑容预示着他此刻无比愉悦,诡异而使人不安的氛围使我不能呼吸。
他们从中间走过,这片雕塑池不过是一段间隔,他们没有继续停留而是离开了,脚步的回音逐渐变轻,最后消失了。
我跪在雕塑后面,等到再也感受不到任何弗拉基米尔的气息时,紧绷的身体乍然放松,我直接脱力般跪坐在地面上。我不能闭上眼睛,因为我只要一眨眼,被逼出来的眼泪就会落下来,太没出息了,我有点受够了此刻的自己。
我的胳膊撑在地面,而肺部重新运作,我大口大口濒临死亡之前的呼吸,加上被咬出血的嘴唇,我久违地尝到了显现的滋味。我的胳膊在发抖,不,应该是我的身体因为恐惧在发抖,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口型。
弗拉基米尔在说。“找到你了。”
我希望自己看错了,即使是相似的发音也可能是不同的话,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我尝试深呼吸,“呼——”可失败了,呼到一半被哽咽打断,呜咽不是来自声带,而是狂躁的内心。
我为什么会如此不安?
我试图想清楚这个问题,因为我的想法大多负面而且消极,我轻易就将事情发展导向更坏的一方,所以我必须冷静下来,在不多的理智被慌乱占领之前。
弗拉基米尔,没错,弗拉基米尔不会伤害我,我相信这一点,就如同我信任他说过会保护我这句话,他做到了,我没有理由继续怀疑。至于相遇,尤拉的叔叔是文化部大臣,他举办的活动罗曼诺夫出现在这里也不意外。
更加有力的证据是,如果那时他看见我了,不会轻易地就这样离开,我一遍遍回响这些话,勉强地说服自己。
终于,一个深呼吸完成,我不用伏在地板上哭泣了,瓷砖冰冷坚硬,我伸直腿,让麻痹的神经开始复原。老实说,我的应激反应太夸张,我双手撑在身后,仰着头缓慢地平复。
能够站起来又花了几分钟,我迫不及待离开这里,整个场馆像是被分隔成的迷宫,我早就完全失去方向感。手机的屏幕是黑色,安德廖沙没有联络我,我从反光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肤色一丝血色也没有,眼睛里满是惊疑不定,我扯了扯嘴角,笑得一点都不好看。
我迈动脚步,沉重地像是灌了铁水,今天不是我的幸运日,昨天也不是,上帝啊,放过我一次行吗?上帝不会理会我渺小的愿望,何况我从来不是什么忠实的信徒。
像我这种平时没事连教堂都不会去,一到遇到麻烦事就不停祈祷的现实信徒,上帝很有可能将我放进了黑名单,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祷告从来没有应验。
我觉得现在不太好,还是赶紧找到安德廖沙然后回维尔利斯特,希施金的画还没有看到,但我此刻没心情观赏。
维尔利斯特宁静平和,是另一个卢布廖夫,虽然我仅仅住了一个月。而这个场馆——圣彼得堡有太多我想要逃开的东西。回到刚开始的前厅,我不再避着人群,因为安德廖沙就在里面,我想要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离开。
人群的嘈杂,有点喧嚣,这就是在人们之间的感受,即使他们优雅出众也不能改变这一点。我左右环视,还要兼顾注意脚底下不要踩到某位女士的裙摆。
我半低着头,没有忘记压低自己的存在感,人并不多,但像我这样不停移动的人显然很特殊,我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小声地讨论伴随着某位女士的惊呼。
“咦?这不是马尔金家的小女儿吗?”
我没有耐心地皱眉,朝身旁发出声音的人看去。她衣着华丽,嘴唇是鲜艳的大红色,此刻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手半捂在那张血盆大口前,做作地朝我笑。
好吧,这也许是我的迁怒,但我明白,她肯定不安好心。随着她的出声,越来越多的议论逐渐大声起来。
“是啊,是那个女孩,我之前见过。”
“她不是去养伤了吗?”——“受伤了?什么时候?”
“马尔金家可真了不起,谁能想到区区一个······”
“嘘——她的身份现在不一样了,罗曼诺夫···”
混乱使我失去方向,我似乎被困住了。
“幸运的女孩···”——“谁说不是呢?瓦斯列耶夫家族可没预料到他们家族还有翻身的一天·····”
“看上去没什么特别,也不知道·····”
“马尔金···”——“那个女孩···”
耳边竟是些没有意义的议论,他们在窃窃私语,羡慕,厌恶,嫉妒还有讨好的视线堵住我所有出路,我一下子寸步难行。
无论是好意还是恶意,我没办法辨别,他们的笑容在不断升级的谈论了扭曲丑化,作为人群中心的感受,是这么的糟糕。大脑里嗡嗡作响,我的世界被混乱裹挟,在崩溃的边缘摇曳。
快点逃,快跑,这是即使在弗拉基米尔面前,都未曾响起的警报。
第142章
Chapter 141. 画展(三)
可现实是,我寸步难行,我更慌乱了,急切想要找到安德廖沙的身影,但无论我怎么伸长了脖子,也只有讨厌的嗡嗡声如影随形。
谁都好,我低下头,闭了闭眼睛。
弗拉基米尔。
在自己想到这个名字的同时,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不是对别人,而是自己。我抓紧裙摆,难道我已经懦弱到无药可救了?
“弗洛夏小姐,原来你在这里。”我的手臂被阿纳斯塔西娅挽住,她将我带离人群中心,“我一直在找您。”她的身体微微倾斜,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在我耳边小声说话。
人群顺势散开,阿纳斯塔西娅的举动自然地解救了我,她带着我走向一条无人的展区,那里通向后厅。我想到这是去往派对场所的方向,于是拍了拍她的手。
“谢谢你,阿纳斯塔西娅,不过我不打算参与之后的派对,我留在这里,安德廖沙会来找我的。”我稍稍仰起头,充满感激地对她说。
阿纳斯塔西娅没有停顿,她的笑容失去了一秒。我怀疑是我眼花,因为她优雅地再次抿出温和的笑。“这里人虽然不多,但是见过你的可真不算少,安德廖沙也真是的,竟然放你一个人乱跑。”
我有点惭愧,阿纳斯塔西娅话语中把我当成小孩子,时时刻刻都需要人照顾,我无法反驳,我还没能从自我反感的情绪中走出来。
阿纳斯塔西娅几乎立刻意识到什么,她急忙补充道:“那是因为你的身份太特殊,现在的确不适合公然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我没法把自己的失误让其他人承担,“安德廖沙···他只是希望我能开心点,他没有想到尤拉会在背后做弄他。”
安德廖沙不愿意维尔利斯特成为另一个禁锢,就算会惹索菲亚生气,也要让我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活着。
“所以说,都是尤拉的错,这个家伙从小就是喜欢捉弄别人的讨厌鬼。”阿纳斯塔西娅装作恶狠狠地点点头,却能从中看出他们的关系是真的好,从儿时到长大的情谊并不普通。
经过第二个拐角时,我好不容易理清的方向再次错乱,迷路只要一秒钟。
“前面就是私人聚会的场所,放心,外面那群人都不在受邀行列。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帮你找安德廖沙,他准是被尤拉他们缠住了。”阿纳斯塔西娅放开我的胳膊,她的身高与我有不小差距,难为她一直挽着我,那个姿势一定不舒服。
尤拉?他不是跟在弗拉基米尔身边吗?我看着阿纳斯塔西娅亲切的脸,问题转了一圈,还是没有问出口。
与阿纳斯塔西娅分开后,我到达派对入口,两扇黑色大门紧紧关着,门边站着一个人。
“你好,阿列克谢。”
“日安,弗洛夏小姐。”阿列克谢双手抱在胸前,斜靠在墙上。他看见我之后站直身体,生疏地朝我一笑。
我点点头,阿列克谢的熟悉程度还要排在阿纳斯塔西娅和尤拉后面,他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直放任尤拉玩闹,时不时在一旁煽风点火,最后又隔岸观火看热闹的人。
“我能进去吗?”对陌生的人我总会紧张,但好在没有磕磕巴巴。
阿列克谢歪下头,他沉默了一秒,淡淡地侧过身:“当然。”他握住垂直的门把,轻松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