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8. 突发(四)
还有什么比半途而废更令人感觉挫折的吗?
“弗洛夏,出门玩耍的机会有很多,我···算了,我尊重你的决定。”安德廖沙帮我系上安全带,接着打开暖风,又将我的座椅调低,“你可以睡一觉,到达圣彼得堡还有四个小时。”
安德廖沙对我的纵容使他自己都有些无奈,他不忍心将我送回去,我感激地冲他笑一笑,窝在一起闭上了眼睛。
我想要睡一觉恢复一些精神,鼻子闷闷地喉咙有些发痒,可半醒不醒的时候大脑反而更加活跃,我根本无法控制它。
安德廖沙的呼吸声就在身边,我没有半分不自在,除了有些想要咳嗽,我一动不动,外面是汽车鸣笛和碾过地面的噪音。
放低呼吸的频率,我能感受到车子微微的晃动,我有些厌烦自己的敏感,有时候迟钝一些会更好,这样我就不回轻易地恐惧、不安、痛苦与挣扎了。
我胡思乱想,竟然连做梦的空隙都没有,随后不一样的寂静包围了我,我听不到安心的白噪音,直接惊醒过来。
“弗洛夏,你醒了?”我睁开眼睛,看见安德廖沙正坐在驾驶座上玩手机,车内的光线昏暗,亮光只照在他的脸颊上。
“嗯。”我慢吞吞地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安德廖沙的安全带解开了,车子并没有熄火,暖气需要燃料供应,看上去车子已经停了好一会了。
“怎么不叫醒我?”我揉揉眼睛,除了嗓子依然不舒服,我的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安德廖沙放下手机,顺手帮我解开了安全带,“因为你睡得很熟,而且画展开始还有好一会,不需要着急。”他看着我不住地打呵欠,有些心疼地拍拍我的脑袋。
“走吧。”安德廖沙下了车,将围巾松松地绕在我脖子上。
我们一起从地下停车场坐电梯到达地面一层,“这次画展是由尤拉的叔叔牵头举办的,画展后还有派对,来得宾客中年轻人不多,你不要太担心。”
我听懂了安德廖沙的暗示,他是说罗曼诺夫家的人不会来,甚至我见过的例如阿纳斯塔西娅,阿列克谢他们都不会出席,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电梯门打开,眼前被极度侵占的白色铺满,天花板是白色,地面是白色的砖,墙壁的接缝处也是白色的,一幅幅画作相隔不远,被红色的丝线连接。
“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风格。”安德廖沙随手将邀请函丢给一旁的工作人员,他扯扯嘴角,有些不以为然。
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白炽灯强光照射,电线被刻意剥离开,粗糙地裸露在外面,有些地方露出了水泥钢筋结构,但都涂成了白色,那是一种极端刺眼的白色,我不能直直注视超过五秒,不然任何人都会有理由担心自己的眼部健康。
后现代风格不会被批评,但是古典主义的画作是传递了温润,自然,真实的活力这些特点,无论如何与展馆的风格都不匹配。不过,这或许是展馆主人故意想要展示的,风格迥异之间的碰撞带来的新奇有趣。
我跟在安德廖沙后面,展馆是由一条条小径组成,汇聚在中心,那里应该就是希施金先生的画作了。我们刚走出这条小径,到达一片空旷的大厅,天花板很低,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更让我难以适应的是,这里的人有些多——合体的西装是男士的标配,女士们露出纤细的脚踝和修长的腿,她们挽着男伴的手臂比起看画,更是三三两两凑成堆小声交谈。
我一眼望去,华贵的服饰,搭配着耀眼的宝石,浓烈的香水味和男人女人们的笑声,我已经多久没有出现在人群之中了,我开始觉得有些窒息。我退回一步,寻求保护的抓住了安德廖沙的袖子。
“该死,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仅仅是一个小型的画展这么简单。“尤拉这个家伙······”
安德廖沙皱着眉,他轻轻环住我的肩膀,“弗洛夏,我很抱歉,尤拉说这只是一个二三十人的小聚会···”他有些愧疚,这时我还没有搞懂是为什么。
直到——
“小马金先生?”不远处的中年男士发出一声惊呼。
根本不能躲避,安德廖沙不能做出失礼的举动。安德廖沙烦躁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弗洛夏,这里人很多我没有把握他们不会认出来你,所以,找个人少的地方看你喜欢的画,不用和身边的人打招呼,等我来找你,好吗?”
安德廖沙压低声音,飞快地叮嘱我,然后将自己的手机塞给我,站在我的身前,将我遮挡住。
“小马尔金先生,真的是您,我刚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个中年人露出谄媚的笑容,端起一杯香槟向这里靠过来。
我抓紧机会,从安德廖沙身后溜开,事实上这一点也不困难,斯拉夫人的体型高大,我普遍只到他们腰间,体型优势协助我像一条滑手的鱼儿从人群里钻来钻去。
身边的人投来疑惑的目光,但他们不会想到我就是那个霸占了这半年以来,各个家族间流传的小道消息的主人公,他们的猜想应该是优雅美丽的少女与他们高贵的罗曼诺夫王子一见钟情,这份感情让罗曼诺夫抛弃血统限制,并让整个王室接纳了马尔金家的养女。
他们的想象中,最差弗洛夏也是一个高挑、白皙,一张令人神魂颠倒的面容与优雅地谈吐,这样才会使罗曼诺夫着迷。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想,所以他们不会将眼前跑开的我——苍白、发育不良,有些神经质的我与弗洛夏划等号。
我闪身转进随便一条岔道,人群聚在大厅里,这里能听见喧嚣的回声。每条路的风格没有区别,我轻轻靠在墙上,油漆味很鲜明,鼻子不通嗅觉失灵得恰到好处,我免受没能全部挥发干净的油漆味的污染。
我捏着手机,气息急促地过分,缓了一会后我站直身体,正式开始参观,虽然事情发展不如预期,可不能白来。我仰着头,从身边第一幅画开始看起。
这不是···我睁大了眼睛,凑近去看画框下方的标示。“女贵族莫洛卓娃局部,于 1887 年创作。”我一字一句地念出声,果然这就是著名的《女贵族莫洛卓娃》的一部分,虽然不是完整画作,但是,它可是出巡回展览画派自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苏里科夫之手。
如果说希施金是森林之父,那么苏里科夫就是俄罗斯辽阔粗犷的大地精神,他从悲悯地深度中,为俄罗斯的苦难造像。我没有想到这幅画竟然挂在这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那么其他地方的画就更值得期待。
我露出喜悦的笑容,然后吸了吸鼻子,如果没有来我一定会非常非常后悔。突然,手心里一阵麻木斩断了思绪,我低头去看,发现有人打电话,我想也没想立刻接起来。
我迫不及待要和安德廖沙分享这个好消息了,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
“这里是尤拉,安德廖沙你现在已经到了展馆吧。”尤拉有种诡计得逞的骄傲,他的语气都漂浮在半空。
“······”尤拉?我想要开口解释,我不是安德廖沙,可对面似乎彻底不想听到回答,没有给我说话的时间。
我张了张嘴,只能听到对面继续说,“不要怪我,小安德,谁让你把妹妹藏得那么紧,谁都知道她最近离开了巴甫契特,我们只是想见见她,再说了,最初我们在格利普斯黑森林时对她很友好,哦,我们当然不是只有我一个,你可不能全怪罪在我头上······”
尤拉兴奋地调笑,看来安德廖沙的上当带给他的愉悦相当多,“闭嘴!尤拉···这与我无关···”话筒里是另一个女声,听上去不像是阿纳斯塔西娅。
“暂停——女士们,不要抢···咳咳,安德廖沙,我们很快到达,我希望到时候你能给我一个拥抱。”看样子尤拉成功抢回发言权,他对安德廖沙的亲密从他近乎无赖的口吻中可见一斑。
“你好,我是弗洛夏。”迟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解开这个误会,于是我找了一个可以开口的空隙。
于是这一秒之后,话筒好像完全静音,对面陷入一片死寂,我可以听清电波之间的滋滋声,因为尤拉那边过于安静了。
我看了眼屏幕,确认手机正在处于通话中,手心出了一些汗,拿不住滑溜溜的机身。就在我准备再次询问时,尤拉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日···日安,弗洛夏小姐。”尤拉奇怪地有些结巴,他声音中的情绪全部消失了,瞬间换了一个人,恭敬的问候像极了巴甫契特的侍从,只是声线不太平稳。
我有种搞砸了某样事情的感觉,这是一种深深地无力感,似乎成为了巴甫契特的一部分开始,很多东西就随之失去了。
“日安,安德廖沙很快会回来,我会转告给他你的问候。”虽然是同伴间的玩笑,我客气地回答。
“麻烦您了,一会见,弗洛夏小姐。”尤拉的情绪随着我的出现藏了起来,他的慌乱只有一会,调整过来又是正常的他了。
我挂断通话,握住手机的手指紧了紧,接着将这件事情抛到一边,丹妮娅夫人说的没错,忧心忡忡可不适合我,我重新让自己沉浸在一幅幅奇妙的画作里。
第140章
Chapter 139. 画展(一)
按照画作悬挂顺序,我走出螃蟹步横着向旁边平移,大部分作品我不熟悉,还要时不时弯腰凑上去看铭牌上的介绍。
经过这个过程,整个巡回派风格的历史脉络开始慢慢在我脑海中形成,我发现自己对它的了解相当贫瘠,就连希施金先生我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熟悉。
我不厌其烦地阅读每一篇介绍,全部大写的俄语字母给我的学习增加了不小挑战,而且镌刻在铜条上的字没有比蚂蚁大多少,我的眼睛很快觉得酸涩。
我直起腰,揉了揉眼睛,忽然一阵声音,有几个人的脚步进入这条狭窄的展道中,我侧过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士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年轻人,有男有女。
他们穿着考究,可能是从前厅离开的人,他们小声和身边人交谈,步伐匀速没有停下来观赏的打算。
我收回目光一动不动地站在阿尔希波夫的画底下,身体贴近墙壁,我高高地仰着头,伪装成专心看画的人。
我的做法不够礼貌,受到邀请的人彼此之间都不陌生,即使是一个照面,也应该点头问好,但我不能回头,谁都可以预想到如果被认出来的麻烦,想到只觉得头疼。
我有自信,没人能从背影中看出我是谁,虽然像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一棵光秃秃的面包树那样显眼,我直愣愣地立在那里。
低语声含糊不清,他们从远处接近。
几种不同的声音带着人类特有的热量,即将接触到我的后背时停了下来,我疑惑地转动眼睛,这份好奇没有促使我转头的程度。
随后,有人从无序的嘈杂中靠近。
“弗洛夏?”她的语气没有惊讶,我认出了她,阿纳斯塔西娅。
她友好地对我微笑,接着退后一步站在我斜后方,正正好好挡住近处那群人能看向我的视线。
“你好。”我有些拘谨,阿纳斯塔西娅是安德廖沙的朋友,我与她不算陌生,可也不够熟稔。
阿纳斯塔西娅的美貌不需要质疑,她一袭湖蓝色长裙,修身合体的剪裁滑过胸前,纤细的腰,优美诱人的曲线包括她修长细嫩的手臂和莹白的脖颈,一圈蓝宝石项链挂在天鹅颈上。
无论在何处相遇,阿纳斯塔西娅的优雅从容都展现的淋漓尽致,她并非故意,这种自然反而是她更加移不开眼睛。
连温柔也恰到好处。“是安德廖沙带你来的?”说完,她浮现出一层疑惑,我的身边没有安德廖沙的身影,原本的陈述句在最后一个字微微上扬。
“原谅我的失礼,我一时没有改掉第一次见面时的印象,敬语放在弗洛夏身上有点老气对吗?”阿纳斯塔西娅可以将亲切的概念自如运用,我明白她不会犯低级失误,她想要拉近与另一个人的距离很容易。
我能看出来这一点,不代表我可以拒绝,事实上,如果我是男孩子早就沉醉在她的笑容中了。
“当然可以,叫我弗洛夏吧。”我收回视线,她太光彩夺目,我的生活中没有出现过阿纳斯塔西娅类型的少女,有点难以招架。
我瓮声瓮气地补充,“安德廖沙被前厅里的人绊住了,我在这里等他。”
我的嗓子有点嘶哑,音量大一点时如同撕扯红肿声带,阿纳斯塔西娅的腔调似乎从一开始学习说话时就与我不同,舌尖上滑动过的珍珠那样好听。
“是这样。”她了然地点点头。“那尤拉他们不久后就会被安德廖沙逮到,他们总喜欢开一些无聊的小玩笑。”
阿纳斯塔西亚没有急着离开,我瞥了一眼身后,人群停下来,交谈还在继续,只有外围的一两个人好奇地朝这边打量。
“上次见面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阿纳斯塔西娅双手背在身后,脸上出现一丝迟疑,她不想让我想起那天的记忆。
虽然信息从第一时间被封锁,但还是那句话,该知道的人总会知道。
“没关系,已经过去了。”我倒是有些无所谓,我是事情发生的当事人,但无论是安德廖沙还是其他人都没有想要从我嘴里了解那天的经过。
我看着阿纳斯塔西娅微皱的眉头松开,收获了一个恬静的笑容,“那就好,希望你可以一直这么幸运。”
阿纳斯塔西亚的话有些奇怪,我几乎立刻转头看她,她说完就稍稍仰着头,双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和我一起悠闲地观赏画作。我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恶意,但无法完全消解我的好奇。阿纳斯塔西娅是我最熟悉的人——在安德廖沙的朋友中,但这一熟悉仅限于可以轻松的打招呼,我们一共也没有见过几次,这是第三次?
“为什么说我幸运?”我把嗓音的不舒服压到最低,不过分使用脆弱的喉咙,这导致我的声音轻飘飘的。
阿纳斯塔西娅的思考时间不长,似乎答案已经在脑海中回荡过不止一遍。“你可是被选中的女孩,所有贵族少女的幻想都被你打破了。”
她的嘴角挂着笑,不是嘲讽的意味,因为这是事实,即使我对巴甫契特避之不及,但它的确值得女孩子们寄托玫瑰色的童话梦想。
“是啊。”我自嘲地点点头,“我就是那个大难不死的幸运女孩。”这样一想,我和哈利波特的差距只有一个魔法世界了。
“我知道的。”阿纳斯塔西娅摇摇头,目光中有一丝难过。我震惊于她的情感,因为我能敏锐察觉到她不是在假装。“安德廖沙没有对我隐瞒,你并不能选择。” 阿纳斯塔西娅的难过不加掩饰,可仍然存在难以言说的违和感。
同时,我认识到安德廖沙与阿纳斯塔西娅的关系一定很亲密,安德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他更多地将想法都藏起来,无论是悲伤,喜悦,担忧······
“但我仍旧不觉得你是不幸的。”阿纳斯塔西娅收回视线,她止住流淌过多的情绪,“你有支持你的家人,况且你很坚强,直到你得到了选择权。”
“是的,我有家人。”我没有全部听懂她的话,但我认同她的说法,要不是我并不孤立无援,也许我会在巴甫契特阴森雄伟而华丽辉煌的城堡中沉默下去。
“是啊,即使一开始不能选择,也不意味着没有任何方法,弗洛夏,很可惜我不能像你那样坚定。”阿纳斯塔西亚长舒一口气,她似乎背负着什么难以承担的压力,现在有了能够卸下来的契机。
我没有说话,即使不明白她遇到的困难,但也知道她需要一个利益无关的倾听者,所以我安静地捏着裙边粗糙的纹路,忍住喉咙中的痒意。
于是,阿纳斯塔西娅卸下防备。“其实幸运还是倒霉都不重要,我想要得到的幸福从来不属于我,我不能去抓住他,我的理智总是一刻不停地提醒我,这是最令我难过的事情。”她的眼角泛起泪光,牙齿咬住嘴唇,忍耐许久她的身体在颤抖。
我突然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阿纳斯塔西娅不止是对我说,那些话或许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我看了眼她,随即移开视线,她不习惯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今天是一个意外,我不想让她感到难堪。
这群人,我是指和安德廖沙年纪一样大的少年少女们,还有许许多多想要跻身大贵族行列的家族里的孩子们,都看似老成世故,懂得拿捏人心分寸,与他人交往的距离,姿态,他们过早成为大人,懂得克制与偶尔的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