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知余好好已经写好了歌词,临时起意借收音机和磁带,虽是临时起意,却也被余好好猜的八||九不离十。林北叹气,这才哪到哪儿,孔国贤、余好好已经看透了他的一角,林北稍稍有些郁闷。
林北没有回应,抱着林聪骑到自行车上,扭头递给余好好一个含着深意的眼神,余好好瞬间鼓起腮帮,站起来拽住林北两侧的衣服跳到车后座上。
林北骑车在绿荫小道上穿梭,车子灵活的避开换教学楼上课的学生,学生们都会下意识追寻满身朝气的一家三口,他们就像田野里的冬小麦,不惧怕严冬,待春天来临,麦叶儿冲破尚未融化殆尽的积雪,向着春阳生长。
星星点点的光斑从一家三口身上遛走,照亮了同学们的眼睛。
林北拐弯,身影消失,只留下洒在地上的光斑。
靠近王晓冬家,林北听到了仿佛从深山幽谷中传来的流水声,如清澈的水流裹挟凉意淌过石头,一泻而下,奔涌着流向湖泊,和长江水汇合、碰撞,一朵不知名的蔷薇花探出墙头,林北抬头朝里看,看到王晓冬坐在石阶上吹口琴。
林北骑车到大门口,安静地听完琴声,才拨动车铃。
陷入痛苦的王晓冬抬头,视线穿过大铁门落在一家三口身上,他眯眼看天上刺眼的太阳,半晌,他起身开大铁门。
王晓冬还没有走出来,林北心里想。
他大概是每时每刻都在想如果不曾发生那件事就好了,越是这样越是痛苦,像一个溺水的人奋力挣扎,窒息和恐惧慢慢占据大脑,最后颓然放弃,走向死亡,林北经历过,最后可能走出来了,也可能不曾走出来,他不去在意,不去深思,也不曾刻意去遗忘它,放任它像一根刺扎进肉里,在漫长的岁月里,它可能变成了肉,也可能依旧是一根刺。
林北眼里有光,盛满了期待和希望,第一次遇见林北,王晓冬就被林北的眼睛吸引,下意识靠近他。王晓冬重新审视林北,注意到他不曾注意到的细节,林北眼里有光,眼底深处却是漆黑一片,王晓冬靠在铁门上无声笑。
林北眼里含笑:“刚刚那段音乐真好听。”
“我跟你提过我母亲代表市民艺术夜校到沪市开会,”王晓冬望向西北方说,“我母亲喝洋墨水长大的,精通西洋乐器,后来新中国成立,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归国,母亲进入艺术团,在一次演出中和父亲邂逅,再后来,两人有了一张红红的证,向伟人的照片宣誓余生不弃,投身到新中国的建设中,在各自的行业发光发热,最后,母亲的成分影响到父亲,母亲私自做主登报和父亲解除婚姻关系,父亲不同意,登报和祖父母断绝关系,领着我和母亲踏上前往西北的火车,没过多久,外祖父母、祖父母相继来到了西北,紧接着其他亲人也来到了西北,在西北,母亲跟五湖四海的同志学习二胡、古筝、琵琶,她学什么都快,一学就精。艺术协会的领导从一位当年到西北改造的老先生那里知道母亲,淮市艺术协会领导三番五次请母亲到沪市开会,母亲忘不了她的宣誓,最终决定前往沪市开会,会议结束,又被留下来做三次演讲,母亲还没回来,已经被任命为淮市艺术夜校副校长,群艺馆副馆长,淮市艺术协会委员。我是她的儿子,遗传了她一丁点艺术细胞,什么乐器都会,但是只是会,不精通。”
王晓冬低头摩挲口琴,低喃:“如果你听到母亲演奏口琴,就不会夸我了。”
“会的。”林北笃定说。
王晓冬抬头,平静地看着林北的眼睛,忽地,他耸肩笑。
“叔叔回来了吗?”林北问。
王晓冬愣了一下,说:“回来了,前两天回来的,跟我说那些人全被抓了起来,便马不停蹄回科研所,大概这个月都得待在所里,不过父亲说所里办中秋晚会,他给我和母亲申请到了家属证,我和母亲可以进去和他见面。”
“我在舟山路开了一家礼品商店,你有没有兴趣到礼品商店放音乐?”林北思忖道。
王晓冬犹豫很久,张嘴又合上嘴巴,从喉咙里溢出:“好。”
“就这么说定了,我下午过来找你。”林北骑车离开,余好好、林聪探身朝王晓冬挥手。
王晓冬缓缓关上大铁门。
离开和平路,余好好大声说:“王晓冬变了,不像上回那样爱笑爱闹,他一定遭遇到了什么事。你临时改变主意,是不是想让王晓冬出来走走放松心情?”
“嗯。”林北轻声应道。
“王晓冬是专业的,我打算找王晓冬给我谱曲。”余好好的言下之意是你这个半瓶水,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吧。
“好。”林北高声回应。
余好好美滋滋观察路上的行人,数从她眼前经过的公交车。已经晌午了,路上的行人增多了,公交车里的乘客也多了数倍,余好好被车里的乘客吸引,忘了刚刚数的数字。
林北扭头看她,笑了一声,立即加快速度骑到赶往望湖街道办事处。
他骑车进入院子里,孔国贤见到他,露出笑容,跟十二个人说:“他就是你们的雇主,你们跟着他好好干,干几天能赚别人一个月的工资。虽然不常有活,但是一旦有活,赚的钱够你们吃老长一段时间,所以你们别偷奸耍滑,摸着良心干活,这样的话,下回有活,他首先找你们。”
“我们听主任的。”十二个人开心说。
“我介绍你们到新世纪礼品商店干活,我得首先考虑你们的利益,所以我代表街道跟新世纪礼品商店签合同。”孔国贤掏出一份合同,合同上写明打包一个礼盒五厘钱,括号里有两个选项,日结和完工结,林北看了一眼合同,再看一眼被生活蹉跎的面孔,选择日结。
孔国贤在日结上打钩,和林北签了合同。
“他们吃过饭了吗?”林北收起合同问。
“都在家里吃过了饭。”孔国贤说,也就吃了三分饱。
林北正准备离开,想起孔国贤不认识余好好、林聪,便把母子俩介绍给孔国贤认识,随后他把林聪拎到二八大杠上,推车带领大家前往舟山路,余好好走在他身侧。
到了舟山路,林北带他们到店里,问黄益民、桑超英有没有吃过午饭,得知两人吃过了午饭,立刻安排黄益民、桑超英教他们打包礼盒,叮嘱他们分清桂花礼盒、青梅礼盒,便带母子俩出门吃饭。
饭后,一家三口回到店里,林北在小黑板上写下注意事项,开始和黄益民、桑超英分打折券、海报,三人先在外墙贴一张海报,在外墙拉彩灯,还剩十几米彩灯,林北在店里拉上彩灯,黄益民、桑超英先拿打折券和海报离开,林北则给余好好一盒打折券和一本记账本:“青梅街道居民明天过来领打折券,你按照上面的名字给他们发打折券。”
“哦。”余好好接过打折券和记账本。
林北骑车离开,先去离他最近的乾山路安平街道办事处,他走进大院,池午柏正好在院子里打太极,试图挥发掉体内的酒气。
落在林北眼里,池午柏在打醉拳,身体东倒西歪,每次即将摔倒,身体都及时向相反的方向倾斜。
“池主任。”林北走上前喊。
池午柏闻声望过去,踉踉跄跄坐在花坛上,掏出手帕擦汗:“小林啊,听说你又去找孔国贤那老小子了。我跟你说啊,舟山路原本属于乾山路安平街道办事处,后来铁路大院建在舟山路上,铁路大院大部分在望湖街道办事处管辖范围内,火车站又在怀庆路上,最后区里决定把舟山路划过去。你在舟山路上开礼品商店,原本都得到乾山路安平街道办事处办理事情,找临时工也得让乾山路安平街道办事处出面找。”
“您咋知道我找临时工?”林北挨着池午柏坐下。
“你知不知道火柴厂给每个街道一个福利,定期派人送纸盒到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事处看哪家困难,把糊纸盒的活交给哪家,挣的不多,一个月就挣几块钱,却有百十来个人争一个活。猛地一下出现干几天赚一个月工资,消息就像龙卷风一样席卷整个区,我想不知道都难。”池午柏想到困难户回家吃饭,吃饱了饭又跑到这里跟他哭穷,他整个人又不好了。
林北看不懂池午柏的腰为啥又弯了三十度,他掏出打折券递给池午柏。
池午柏狐疑接过打折券,一折打折券,五折打折券,九五折、九六折、九八折打折券,池午柏扭头看他:“这?”
“这不新店开张嘛,我和桑超英、黄益民决定搞一次优惠活动,喜迎中秋,庆国庆。”林北喜庆说。
“真新鲜。”池午柏好久没有遇到新鲜事了,为了新鲜二字,他必须到店里凑凑热闹。
林北展开一张海报,清晨,一只麻雀叼着一枝桂花落在电线上,细看,豆绿大的眼里有整条街道,依次张贴海报,年轻的夫妻拎着青梅礼盒从海报旁走过去,一家五口走在花团锦簇的社区小道上,社区小道干净整洁,他们拎着桂花礼盒眼中盛满笑容走向四合院,四合院大门敞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笑着站在门口。整副画没有朝阳,也没有夕阳,更没有冬雪,池午柏却从画里看到了代表新生命的朝阳,代表垂暮的晚霞,幸福背后的凛冬,可不论我们走过什么路,终点一定是花团锦簇的康庄大道。
海报右下角写了林北的名字,池午柏咋舌道:“你画的?”
“一开始,我打算请画家帮忙画海报,但是画家忙着参加十月份的比赛,没时间接单,只好我自己磕磕绊绊画海报。”林北含笑说。
池午柏惊得说不出话了。
“我想在乾山路安平街道贴两张海报,您看行吗?”林北不好意思问道。
“成,成成。”池午柏酒已醒,带领林北到大剧院、轮船公司旧址,轮船公司旧址已经改建成公园,这里是年轻人和孩子的乐园,池午柏和两处的负责人交涉,两处的负责人看到海报,勉强同意林北把海报贴在显眼的地方,林北送给他俩二十张打折券。
林北离开,骑车前往各个社区,给他们送打折券,之后,他来到望湖街道,前往办事处的时候,路过怀庆三路信用社,他进入信用社找行长赵群宏。
赵群宏正在联系总行,他一脸喜庆挂断电话,得知林北找他,喊人把林北带进接待室,他到接待室等林北。
林北进入接待室,二话不说递给他一沓券,赵群宏一脸稀奇看券,林北展开一张海报递到赵群宏眼前,笑眯眯说:“赵行长,能不能通融一下,在信用社门口贴一张海报?”
“我就知道你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赵群宏摇头笑。
“那成吗?”林北问。
“成。礼盒大卖,你把钱存进怀庆三路信用社,我能说不成嘛。”赵群宏带领林北出门,指了一个显眼的位置让林北贴海报。
林北贴好了海报,直接骑车到望湖街道办事处,给孔国贤一沓打折券、两张海报:“孔主任,你帮我贴一下海报。”说完,他风风火火骑车离开。
孔国贤愣了一下,笑骂林北两句,把打折券分发给同事,拿着海报离开。
林北来到金阳街道,他先去找王晓冬,带着王晓冬满社区乱窜,给社区同志送温暖。
王晓冬听到“送温暖”,以及目睹社区同志们各个喜笑颜开,他对林北竖起大拇指,厉害,真厉害,林北真正做到了把人卖了,大家还帮他数钱。
他开酒吧也要发打折券,却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章程,王晓冬决定跟在林北后面学习,说不定酒吧开业那天,他就有了章程。
林北带着王晓冬回到店里,王晓冬先参观一下商店,然后他在柜台上摆弄收音机,不一会儿,盒子里传出甜蜜蜜的歌声。
打包礼盒的工人嘴角含笑听歌,余好好一脸深思听歌,林聪坐在凳子上,托腮看窗格,路过的行人驻足,寻找甜到心里的歌声。
林北接通电,五颜六色的彩灯闪闪发光,给海报增添了一抹温柔的色彩。
行人的目光聚集到彩灯上,最后停在海报上。
他们离开,又迎来一群行人。
晚上,桑超英、黄益民回来,站在店门口看了一会儿,才踏进店里,林北送余好好、林聪、王晓冬回去,又返回店里,和桑超英、黄益民数礼盒,给十二人结工钱,和十二人约定明早七点到店里打包礼盒。
三人出门吃饭,总结今天各自干了什么,林北、桑超英正儿八经做总结,轮到黄益民,黄益民以粥代酒和两人碰杯,他喝一口米汤,说:“我到干部俱乐部贴海报,给叔叔、婶婶们送温暖,我家老头听到消息气昏了头,跑到俱乐部门口揍我,被他的领导当场逮住,他的领导说如果国家想发展,一定要发展经济,劝我家老头不要对商人有偏见,我家老头跟领导辩论,最后领导说国家强,只强军事不成,只强经济也不成,还拿木桶举例,说到各个方面齐头并进,这样的国家才不是纸老虎,我家老头被领导说的哑口无言。”黄益民低声说,“我还给领导送了打折券,领导答应我如果他没有时间,就安排秘书到店里买一份礼盒,支持淮市出现了新的血液,年轻的血液。”
“你老子估计今晚睡不着咯。”桑超英举起碗,黄益民跟他碰一杯,桑超英笑着喝米汤,“说不定最近一段时间你老子没胃口,咱们的桂花酒、青梅酒、脆梅可以开胃,你明天到市委给你老子送礼品,多多宣传它们的功效。”
“我也是这样打算的。”黄益民摇头晃脑说。
“少才显得金贵。”林北笑眯眯说,“你只拿一瓶桂花酒、一瓶青梅酒,再拿几个玻璃杯过去,提醒你父亲在玻璃杯里放几块冰块,再倒酒,叮嘱他细细品,慢慢喝,喝一口少一口。”
早已有了冰箱,但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用得起冰箱,林北猜黄益民家肯定用得起冰箱,故而黄益民家有冰块,但黄邯迁肯定不收酒,两瓶酒最终被他的同事们分了,他的同事们肯定当场起哄喝酒,没喝着加了冰块的酒,说不准他们惦记上加冰块的酒。
桑超英瞬间懂了林北的话外音,只有黄益民想到他父亲的同事瓜分酒,后面没了。
林北、桑超英抿唇笑,把荤菜放到黄益民面前。
饭后,黄益民、桑超英回到店里休息,林北坐在店外休息。
准备偷彩灯的梁三骂骂咧咧转身前往铁路大院,找沈图强弄彩灯。
第二天早晨,林北接余好好、林聪、王晓冬到店里,昨晚帮丁琼排练到很晚的余好好连连打哈欠,眼珠子却滴溜溜转,思考怎么说服王晓冬帮忙编曲。
林北把三人放到店里,王晓冬折腾收音机,余好好等临时工和青梅街道居民,林聪手插兜巡视店铺,林北、黄益民、桑超英离开,各自忙活自己的事。
林北继续到社区发打折券,四处张贴海报,中午他回到店里,十二个人正在啃自己带的窝窝头,王晓冬趴在柜台上吹口琴,拿起铅笔在纸上记下一串音符,余好好正在整理记账本上的人名,只有林聪腮帮鼓鼓的蹲在地上折纸飞机。
林北从柜台的碗里捏一颗脆梅撂进嘴里,推了推余好好:“你先带聪聪吃饭,等会我和晓东出去吃饭。”
余好好合上记账本,瞥王晓冬,告诉林北她说服王晓冬帮她编曲,又把记账本擩到林北手里:“青梅街道的居民过来领打折券了,发出去326张券,傍晚大家下班,应该还会有一波人过来领打折券。”说完,余好好牵着林聪出门。
王晓冬吹三个音,放下口琴说:“昨天有人拿到九八折、九六折、九五折打折券,但九五折的券不多,嫂子今儿给青梅街道的居民发九五折打折券,他们高兴坏了,一个劲嘱咐嫂子一定留足九五折打折券,因为青梅街道还有好多人在上班,傍晚才有时间过来领券。”
“高兴就好。”林北说。
“对,高兴就好。”王晓冬继续吹口琴。
林北看他们打包礼盒,余好好牵着林聪回来,林北和王晓冬出门吃饭。
饭后,王晓冬带林聪到虓安公园放风筝,余好好继续看店,林北继续发打折券,和各个社区的干事以及街道办事处干事混个脸熟。
第二天,林北带三个礼盒、两张海报,开拖拉机离开淮市。
他到水泥厂、窑厂、钢筋厂送温暖,直接开车回镇上,把拖拉机开进乡镇府大院,他下了拖拉机,拎三个礼盒进入办公室。
步入十月份,就要收稻子了,主任田勤贤正在写发言稿,打算近期给各村干部开一次会,听到拖拉机声音,田勤贤放下钢笔,林北刚好走进来。
林北把礼盒放在桌子上,兴奋递给田勤贤海报。
田勤贤一脸懵看礼盒,被动接过海报:“这是啥意思?”
“我在市里和人合伙开了一家礼品商店,得亏乡里把拖拉机借给我用,否则没有工具拉货,我的礼盒整不成这样。”林北放一沓券在桌子上,“市里贴满了海报,打折券深受市里市民喜欢。”
田勤贤大脑依旧一片空白。
“田主任,我用拖拉机拉一下甲鱼,等过了中秋节我一定归还拖拉机。”林北不好意思说。
“拖拉机放在大院也是吃灰,不如借给你用。”田勤贤大脑缓慢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