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制衣厂大门口卖炒货, 林北停下来买了一包瓜子,一包油炸花生米,他骑车离开。
一滴水珠从天而降, 落在了地上。
“唰、唰、唰——”
一大点一大点水滴争先恐后跑到人间, 落在了地上、落叶上、树干上、瓦片上, 带着人们进入淅淅沥沥的世界。
林北推自行车冲进楼道里,身后溅起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
买炒货的时候, 两个念头在脑中较量, 一个念头催促他现在就去桥头镇, 一个念头跟他说制衣厂家属楼就在附近,他前往桥头镇必经和平路, 到家属楼找郑希望拿到衣服前往桥头镇, 顺路将衣服放到淮大职工宿舍。他装好炒货,握住车把, 车头朝西偏了偏,他骑车朝西走, 进入职工大院, 天上开始落雨点,等他进入楼道里,雨越下越大, 低洼处的水汇聚成了一个个水塘。
林北在心里庆幸他来家属楼找郑希望,否则他很难及时躲雨。
林北锁了自行车,上楼找郑希望。
门上挂了一把铁将军,郑希望不在, 林北转身准备下楼等雨停。
“你是郑希望朋友?他没有告诉你他离开了?”
林北抬头, 戴着红色波点发箍的女青年绷着脸,水珠在眼眶里打转, 唇被她咬的泛白,好似只要她张口,泪水就如外边的雨落个不停。
“你跟谁说话呢?”一头齐下巴短发的女人探头,发现这条走廊只有女青年和一个陌生男人,她粗鲁拽女青年进屋,门被她用力甩上。
“你一个大姑娘能不能注意一点,别看到一个男人就恨不得往上贴,多丢人啊……谁让你进房间的,你给老娘开门……关小梦,明天老娘绑也要绑你去相亲,小张看得上你,你乖乖和小张领证结婚,你听见没有……”
屋外是雨声,屋里是女人尖酸刻薄的声音,林北下了楼。
雨下的急,收的戛然而止。
林北骑车离开。
不少行人和林北一样从树下经过,零星的树叶挂在树上,树叶上的雨水缓慢汇聚到叶尖尖上,叮咚落下,地上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车轱辘从上面碾过去,它们吱呦叫了一声。
来到和平北路,林北没打算停下来。
视线从钱吉祥的娱乐场所门口扫过,林北猛地攥紧刹车闸,隔了一条路看两个大人蹲在路边搅糖稀,一个小孩蹲在中间像模像样搅糖稀,如果他忽略小孩握的竹签上只有黄豆粒大的糖稀,他一定会十分惊喜。
余好好出了校门,准备过马路接林聪,意外瞥见了林北,她双手插上衣兜里,靠近林北,跳到林北眼前。
林北掏瓜子、油炸花生米递给余好好,下巴指向对面:“他仨怎么走到一起的?”
余好好将炒货装进包里,笑道:“3路车刚到淮大站,天上开始滴雨点,我拉着聪聪跑到钱吉祥的店里躲雨。雨停了,我要回宿舍放东西,聪聪指着腿说它们不想走路,我就自己回去了,把他留在了店里。”
“他哪里是不想走路,而是惦记着搅糖稀。”老母亲一语戳破林聪的小心思。
“这么小的小东西居然长心眼了。”林北惊奇道。
余好好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人们都说孩子在不经意间,或者一瞬间长大,林北却希望他慢点长大,盼望他做久一点爸爸妈妈的小孩。当他捕捉到孩子长大的瞬间,林北意外发现他难过的同时,也会骄傲。
余好好顺着林北的视线望着她家小孩,笑出了声,林北看她,余好好收敛笑容咳了一声,扬了扬臂弯上的披风:“我回宿舍,张姨喊住我,给我一个包裹。她说有一个叫郑希望的小伙子让她把包裹转交给咱们两口子,我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厚衣服,还有一个小披风,这个小披风是嫩黄色,里面全是绒,摸着真舒服。”
“郑希望没让张姨给咱俩带个话?”林北问。
“没有。”余好好摇头。
林北心里犯嘀咕,郑希望怎么自己把衣服送过来了,也没跟他要尾款,还有刚刚那个女青年说郑希望走了,郑希望去哪了?
林北又问:“包裹里有没有纸条?”
“包裹里没有纸条,但是我就看了一下衣服,没有翻衣兜,不知道衣服兜里有没有纸条。”余好好想了一下说。
这时,裹着一身军大衣,围着一条红围巾的王晓冬注意到林北和余好好,他往下扒围巾,歪着身子跟身旁的人说话。
雨已经不下了,天空依然是暗色,路两侧的树灰突突朝远方延伸,身后街道蜿蜒通向远处,灰墙上刻画着岁月的斑驳,被雨水冲刷后,露出岁月赠予的裂痕,颈间的红色照亮了暗沉的天地,他削尖的脸更显苍白的透亮。
林聪往下按颈间的红围巾,悄悄挪了挪脚,离王叔叔还是不够近,林聪又悄悄挪了挪脚,手臂忽然被大手钳住,林聪无辜仰头看钱吉祥。
本来听王晓冬说话的钱吉祥大掌盖在林聪头上,坏心眼揉他的脑袋,林聪啪叽缩脑袋,钱吉祥恶狠狠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王叔叔的围巾是爸爸,我的围巾是小孩,小孩悄悄跟我说他想爸爸了。”林聪软乎乎说。
钱吉祥的目光从两人一个色的围巾上扫过,单手拎起林聪,将人放到两人中间,快速搅下垂的糖稀,洋洋得意说:“叔叔最喜欢当恶人。”
林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踮脚高高举起手中的糖稀:“钱叔叔,我不喜欢叔叔手里的大糖稀,我喜欢自己的小糖稀,好喜欢哩。”
钱吉祥:“……”
王晓冬将脸埋进围巾里吱吱笑,完全忘了马路对面的林北和余好好。
马路对面的余好好看了两大一小好一会儿,猜道:“聪聪孝敬钱吉祥糖稀?”
“……我看不像。”林北说。
不等余好好开口,林北估摸一下时间,说:“我得去一趟桥头镇,下午回店里。”
林北骑车离开,余好好到马路对面领走林聪,林聪走之前,钱吉祥忍痛分一半糖稀给他。
桥头镇在淮市的东南角,新淮村现在是桥头镇下面的村子,林北依稀记得新淮村被并入淮市,被划进了新台区。
聪聪上高中那年,新淮村已经被并入了淮市,那时候新淮村发展的挺好的,他猜新淮村应该在九零年前后被并入淮市的。
林北已经从静贤区进入江安区,马上就要进入新台区。
前面又有两条铁轨,之前他骑行到铁轨上,轮胎打滑,他人和车差点飞出去,所以之后林北遇到铁轨,他减速从铁轨上驶过去。
林北攥车闸,一辆自行车“咻”的一下从他身边驶过去,前轱辘触碰到铁轨,车上的小伙子已经掌不住车头,小伙子还没来得及反应,自行车和地面呈38°夹角飞了出去,“咣咚——”林北听到了人倒地,车压人的声音。
小伙子半天起不来,大家聚了过去,把自行车从他身上搬下来,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绕着自行车走一圈,双腿固定住前轮胎,双臂掰车龙头:“小伙子,我知道你肯定知道下雨天路滑,铁轨更滑,你刚刚不减速反而加速骑车,一定是借助铁轨练漂移,然后帅气的掉头站定。你的车龙头歪了,我帮你掰正,要是你没事了起来继续练习。你这样不行,赶紧站起来。要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遇到一丁点困难就趴在地上不起来,谁还来建设这个国家!”
疼得挤出眼泪的小伙子不想别人看到他哭,将脸埋进臂弯,听到这番话,他:“……”
林北多看了中年男人一眼,骑车离开。
林北很快出了新台区,行驶一段路,进入了新淮村,出了新淮村,往前行驶十里地就到了桥头镇。
他绕着桥头镇走一圈,注意到信用社后面是镇政府,面厂、米厂和镇政府隔了一条东西向的路,玉林鞋厂建在新淮村地界上,林北猜玉林鞋厂只是占用了新淮村的地,整个厂子属于桥头镇。
厂里的工人结伴出厂,林北意识到现在中午了。
林北调转车头骑车往镇上去,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吃饭。
等饭菜的时候,林北随意打量这个镇子,目光被一块木板吸引,木板就竖在饭店门口,林北凑近看,读木板上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急用钱!转卖厂房!八一年年底建成!!!”
上个月林北费了工夫寻找废弃的厂房,跑遍了淮市下面的镇子,结果都不太满意,。
这个厂房或许能够让他满意,但他只想租,不打算买。他还在等工人俱乐部,如果工人俱乐部建成了,他就在那里买地盖厂房,那里的交通肯定比这里方便。
饭店老板叶国铁放下饭菜,伸头往外看,看到林北盯着门口的木板看个不停,他撩起身上的围裙擦手,满脸笑容走向林北:“这位老板,这个厂子原本是罐头厂,每间车间都打了水泥地板,房子是砖房,窗户又大又亮堂,要不是我表弟打算到南方发展,他才舍不得卖呢。”
“我就好奇看一看。”林北朝他笑了笑,走进饭店吃饭。
叶国铁脸上的笑容消失,板着脸走进后厨给客人烧菜。
林北吃饭吃的慢,等他放下筷子,店里没几个人了,他到前台付钱,叶国铁媳妇少找他两毛钱,被林北指了出来,她刚开始不承认,林北跟她算:“一份肉丝六毛钱,一份黄豆芽七分钱,一份米饭一毛二,我这顿饭一共吃了七毛九,我给你一块,你是不是得找我两毛一?”
林北掂了掂掌心的一分钱。
店里的客人看她,叶国铁媳妇不情不愿给林北两毛钱,林北拿了钱离开。他解车锁的时候,模糊听到叶国铁媳妇讥讽道:“你们瞧见没有,他和我男人表弟穿了同一款鞋,叫双星运动球鞋,听说是牛筋底的。我男人表弟来饭店吃饭,他给饭钱从不让我找,这人倒好,为了两毛钱和我斤斤计较。呸,活该他没出息。”
林北将车锁放到篮子里,骑车离开。
他从另一条路去玉林鞋厂,在家具厂旁边发现了罐头厂,这个罐头厂大门旁也竖了一块木板,木板上也写了卖厂子,不知道这是不是饭店老板口中的罐头厂,总之他现在对这个厂子一丁点念头也没了。
到了玉林鞋厂,林北在门卫那里签一个字,骑车进入鞋厂。
林北一路摸索到办公楼。
办公楼有两排,是平房。
林北注意到有一间办公室门是敞开的,他停好车,靠近办公室敲门。
正在写材料的姜青云抬头:“同志,你找谁?”
“您好,我是阳县莲花镇下面村子的,我们区要搞广播操比赛,上面要求每所学校每个班必须参加,孩子们兴奋,家长们也兴奋,我们村的村支书和小学校长也兴奋,这成了我们村的头等大事。”林北激动掏出他事先准备的钱,“听说全市所有小学到桥头镇的玉林鞋厂订鞋,村支书、校长派我过来给孩子们采购鞋,希望他们穿上球鞋,在比赛那天能够取得好成绩,为村争光。”
第129章 129
嘿, 癞(虫合)(虫莫)装鞍子,怪事一桩。①
姜青云放下钢笔,拿茶缸走到窗前倒开水, 眼睛总是往林北身上溜。
阳县和桥头镇的距离有四十来公里, 阳县下面他没听说过的镇下面的村的村民能摸到桥头镇, 够离奇的了,村民掏出一把钱跟厂里买鞋, 一百年里没出过这么离谱的事。
姜青云像看怪物一样一个劲瞅林北。
“同志, 你们厂哪款鞋经穿?”林北咧嘴笑着问。
“球鞋模样好, 又经穿,不过也确实不便宜。解放鞋经穿, 比球鞋便宜了一倍还不止, ”姜青云端起茶缸,斜倚在墙上, 右腿随意叠在左腿上,他脚上的白色球鞋分外醒目, “我得提前跟你讲明白, 解放鞋穿久了鞋底可能会断裂。”
目光不经意落在林北脚上,姜青云霍然站直。外地球鞋,双星运动球鞋, 牛筋底的,这鞋死贵,每次他站在百货大楼的橱窗前眼巴巴望着这双鞋,摸着干瘪的衣兜对自己说下个月发工资他一定买这双鞋, 可当他拿到工资跑到百货大楼买这双鞋, 鞋卖完了,等到来货了, 已经是月中了,他衣兜早瘪了。
姜青云依依不舍挪走视线,想到他刚刚认定了林北买不起球鞋,起了戏弄林北的心思,将球鞋的优点和解放鞋的缺点放在一块儿讲,兴致昂扬等着看林北一脸窘迫说买解放鞋,姜青云的脸发烫,不自在说:“球鞋鞋面破了洞,鞋底都好好的,补了补还可以继续穿,解放鞋鞋底断了,补一下也可以穿。”
林北像是没有听出姜青云戏弄他,他喜悦说:“同志,你说的真仔细,把两款鞋的优劣点说的明明白白。我参考你说的,认真想了想,我决定拿解放鞋。”
姜青云平常给领导写写演讲稿,记录一下会议内容,再写写材料,如果他做得好,领导阴里阴气问他他上回是不是故意把东西写的一团乱,如果他做得不好,领导脸色奇差骂他是猪,连个东西都写不好,还是头一回有人没有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跟他说话,他甚至听出了感恩。姜青云眉眼飞扬说:“同志,解放鞋20双起批,大人小孩的鞋都一个价,20—60,两块八分一双,61—100,一块九毛八一双,101—200,一块七毛三一双,201—300,一块四毛五一双,301—400,一块一毛二一双,401—1000,九毛一双。如果你手里有三百六十块九毛钱,我建议你拿401双鞋,你拿多了,可以回村卖。”
林北掏出采购单展开,姜青云上前两步,歪头瞅一眼,看到上面写了“三百一十名学生”,他乐得笑了,林北把采购单放到桌子上,他一张一张数钱,不多不少,三百六十块钱,林北拍衣兜,衣兜咣当响,他掏出一把钢镚,这些钢镚加在一起,刚好一块钱。
林北扭头,不可思议盯着姜青云说:“这……老天爷都让我听你的。”
姜青云更加高兴,快步走到屋外十分积极给林北指路:“你往前走,走到第三间房子门口等着,等会有人开门,你跟他说你采购鞋,他会带你到仓库拿鞋。”
林北将钱装兜里,将采购单装包里,掏出一包生姜红糖块放到桌上,他小跑出了房间,朝姜青云挥了挥手,推车到了第三间房子门口。他放下支架,掏出采购单和笔,趴在车坐垫上在采购单上多加了50双43码的鞋,41双42码的鞋。
“砰咚——”
林北抬头,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取下锁头推门,林北将笔塞包里,拿起采购单跑上前。男人听到脚步声,侧身扭头,打量起林北的行头。
林北也在打量他,男人衣服被洗的发白,领口、袖口破了,头上戴着一顶有了年份的解放帽,这么俭朴的人却穿了一双崭新的球鞋,真怪。林北来到他面前,笑着说:“同志,我来贵厂采购解放鞋。”
一听林北采购解放鞋,汪林的眉头往下压:“你要采购多少双鞋?”
“401双。”林北答道。
林北第一次开口,汪林在心里嘀咕林北穿的人模人样,做起事来这么小气,净挑不值钱的鞋,当林北第二次开口,汪林心里乐开了花,眉毛都飞了起来,一副为林北好的语气劝林北:“小兄弟,买鞋买单不吉利。”他忽然警惕看了一圈四周,趴到林北耳边说,“这话我跟不少人说过,有人信我,平平安安到家,有人不识好人心,死活不听劝,非要拿单数,这些人要么稀里糊涂跑到坟地睡一夜,要么稀里糊涂骑车骑到河里,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被他们遇见了,后来他们特意来到鞋厂抓住我的手哭着跟我说他们不该不听我劝。”他拍林北肩膀,“小兄弟啊,你信我就拿400双鞋,我保证你平平安安回到家。”
林北笑着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听你的吗?我这有三百六十一块钱,你给我拿402双鞋。”
汪林鼻子都快气歪了。他让林北拿400双鞋,送走了林北,他回到仓库拿走一双鞋,到时候他做账做成林北采购了401双鞋,他白得一双鞋,还白得八十七块一毛钱,结果林北倒好,不给他甜头尝,还想让他倒贴钱,看把这小子给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