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靠山而建,太阳落下山头,气温一息间下降了好几度。大人坐在门前、树下闲聊,孩童在身畔嬉戏,桌凳已被摆在外边,店里传出食物的香味,等着食客坐下来品鉴。
路上,阿杰注意到冯援朝手中有三套旅游装备,软磨硬泡问冯援朝要来一套装备,他火速穿上红背心,戴上红帽子,把自行车暂时交给冯援朝,他边走边高举旗帜跟众人介绍他们走的路叫什么路,他们这里房屋特色,小城聚集了多少少数民族,每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节日……
附近居民有人认识阿杰,看到阿杰的行头啧啧称奇,声音洪亮跟阿杰打招呼,阿杰回应他们一句,继续往前走。
“咱们今晚吃炖菜,能吃辣的坐一起,不能吃辣的做一起。”阿杰忙碌的像只小蜜蜂在人群里穿梭,帮助林北点了一下人数,确认人没少,跑进店里,让老板再在外边加三张桌子,又跑出来询问每桌要什么辣。
店家加了桌凳,林北喊胡翔、冯援朝、张华和他坐一桌。
阿杰到林北这桌,问林北要什么辣,林北看向三人,冯援朝看向胡翔、张华,说:“中辣吧。”
二人点头。
阿杰进了饭店,林北也跟了进去。
一下子来了大几十位客人,饭店老板喜忧半掺,喜的是这一波客流量抵得上一整晚客流量,忧的是他们备的菜不够。饭店老板不想错过这个生意,让媳妇找来了一些帮手,一群人在后院手忙脚乱洗菜。林北见阿杰跟老板核对菜品,他走到后院,看了一圈,看见木盆里养了一盆黄骨鱼,黄骨鱼个头不大,在木盆里翻滚跳跃,木盆四周溅了一地水,这些黄骨鱼大概刚被捕上来,才那么有活力。
角落里放了两个蛇皮袋,蛇皮袋装满了东西,这些东西还在动,林北刚靠近,老板爹走过来:“这里面是牛蛙。”
老板爹害怕林北不知轻重解开扎蛇皮袋口的绳子,急忙放下手里的活,小跑过来,出言提醒。
“……这个季节的牛蛙能吃了?”林北错愕道。
老板爹闻言愣住了:“不能吃吗?”
两人说话虽然在一个频道上,却相互不理解对方说的话。这时冯援朝找过来,听了一会儿两人聊天,冯援朝跟林北解释道:“我们这里除了吃鸡肉、猪肉,还喜欢吃牛蛙、兔子。听说大的地方许多人馋这口,就有人养牛蛙、兔子。”
冯援朝指着蛇皮袋:“这里的牛蛙大概是养殖户养的。”
老板爹点头,认同了冯援朝的话。
原来有人人工养殖牛蛙,他少见多怪了。林北默默震惊了一下,随后环顾一圈,见没人处理牛蛙、黄骨鱼,就知道这两样东西不在菜单里,他说:“每张桌子先加10斤牛蛙。”他走到木盆前说,“这盆鱼我也要了。”
“要得,要得。”老板爹激动道。
林北和冯援朝离开后院,正在跟饭店老板交涉的阿杰跑到林北面前,把他和饭店老板确定的菜单递给林北:“老板,您看,这么点行吗?”
“我又每桌加了10斤牛蛙,还有一盆黄骨鱼。”林北扫了一眼,把菜单还给阿杰。
“黄骨鱼?”阿杰。
“就是黄辣丁。”冯援朝。
阿杰拿着菜单去找饭店老板,没过多久,阿杰又拿着菜单找林北:“老板,如果您觉得没问题,要先结下饭钱。”
饭店老板手心冒汗,见林北接过菜单,低头扫一眼,拿着菜单朝他走来,他更紧张了。
这十一桌饭委实不便宜,饭店老板心里也没谱,不确定林北会不会嫌贵,然后带着人离开。他真的想做成这个生意,急忙说:“每桌送你一盘油渣。”
林北掏出一张50元递给他,想了想,把20块钱放回钱包里,又抽出一张50元递给他:“每人上一碗酒酿,先别找钱,后续可能还会加菜。”
“要得,要得。”饭店老板回后院,把他老汉叫到一旁,把林北给的钱塞给他老汉,让他老汉找人辨别钱的真伪。
饭店老板爹从后门离开,林北几人离开店里,林北、冯援朝坐回位置上,阿杰骑车离开了。
众人交头接耳说话,说来说去围绕着一个中心——宛如一场梦。
自从他们第一次跟林北来到西南,过得每一天就跟做梦一样,原来天这么广,地这么大,地面跟波浪线一样有起伏,越往西,波浪线就越密,幅度也会跟着加大,原来大雪覆盖的大山是这样的,原来西南人民不是生活在平地上,原来牦牛肉干是这样的。回到淮市,他们进厂里干活,原来上班是这种心情,一下子冲破某种屏障,闯进另一个天地,心亮堂了,人也踏实了。年前,他们领到工资,拎着年礼回家,父母喜悦,妻儿高兴围绕他们转,到处都是笑声。
这一切的一切宛如做梦,如果真的是做梦,请让他们留在梦里,不要醒来。
所有声音传进林北耳中,林北怔愣片刻,起身离开。
胡翔想跟着林北走,低头看怀里两个包,抬起的屁股落回凳子上,默默抱紧包。
林北找到照相馆,抬头看招牌,抬脚走了进去。照相馆里没人,林北敲了敲桌子,一个精瘦的男人从一个暗房子里走出来,林北递给他一根烟:“我来西南旅游,忘了带相机,想要租你的相机跟你,跟着我一起旅游。”
男人叫何铮,听了林北的话,明显愣了几秒。他白天也听闻县里来了一个南方老板,带员工到西南旅游,应该就是眼前男人。何铮心思活泛,他嗅了嗅烟,说:“我可以留一套照片吗?”他要把照片贴在照相馆,用来吸引顾客。
“可以。”林北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林北细细跟何铮说他工作内容,何铮能够接受林北的安排,就和林北签了简易的合同。
林北让他跟自己走,何铮收拾好器材跟着林北走了。
林北安排何铮跟自己坐一张桌子,跟大家介绍何铮:“这是我雇的照相师傅,我们在西南期间,他会一直跟着我们。”
众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很激动。
炖菜依旧还在制作中,阿杰却带着阿滨、许树来了。
阿杰直接带两人找林北,跟林北介绍两人,见两人跟木头桩子一样杵那儿不说话,戳了一下两人,两人连忙伸出双手跟林北握手。
阿杰笑着让两人坐下,自己和冯援朝挤一起,把空间留给林北和阿滨、许树。
刚刚阿杰出现在林北视线中,林北就关注阿杰身边的两人,阿滨心里藏着事,有点心不在焉,许树和阿滨不同。许树脸色发灰,神色颓败,没有一点精神气,到目前为止,林北发现许树脸上、脖子上有抓伤,身体其他部位好像挺健康。
利息像一把刀悬在许树头上,正常人的做法就是开车赚钱,可是许树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林北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有没有可能许树想跟卖给他车的老板破罐子破摔,他再大胆猜测一下许树的车被人藏起来了,有没有可能那个老板知道或许也参与了,许树不知道什么原因也知道了,一气之下找到那个老板,要把车抵给那个老板,并放话不继续还本金和利息,那个老板把车给许树送了回来,今天上午,那个老板本人或者手下找阿滨收利息,看到许树的车停在站里,找到许树,对许树威胁一通,那么就能说得通许树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
跟林北猜的差不多,皮夹克男人是那个老板的亲弟弟,看到许树的大巴车停在站里,低声咒骂一声,骑摩托车跑许树家,威胁许树如果许树月末不还利息,就把他妻儿抓走卖了,甚至警告许树媳妇:“就算你不跟你男人过了,在我这儿,你还是许树屋里人,只要许树有一次不还利息,我就要带人把你抓走。”
许树媳妇崩溃大哭,对许树又踢又抓,林北看到许树脸上、脖子上的伤就是许树媳妇抓的。
如果仅还利息,许树还不至于崩溃。可是他不仅要还利息,每月还得修车,没有一个月不遭受意外,出了意外又要花钱找卖车老板帮他摆平,拿回了车,车不是缺了轮胎,就是玻璃没了,要不然就是车后视镜没了,又要花钱配零件。许树已经顶不住压力,在知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背后都有卖车老板的身影,许树以为抓住卖车老板的把柄,把车还给卖车老板,他可以开始正常生活,没想到他还是逃不掉。
阿杰把两人凑在一起,许树跟阿滨说了他的发现,阿滨也没办法,两人心如死灰。
就算阿杰口中的老板给他俩开这么高的钱,对于他俩来说,就是杯水车薪。
对于缺钱的人,林北不敢把他们想的太好。他观察两人,两人被他看的心里只冒冷汗,林北突然站起来,喊上阿滨和许树跟他到旁边聊。
第194章 194
阿滨、许树跟着林北走到树下, 林北看他俩,他俩同样在看林北。
这位老板看着年纪不大,身上没有盛气凌人的气势, 眼神不锋利, 也不咄咄逼人, 阿滨、许树在他身上感受到久违的宁静。
他来到这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小城,就像路旁一夜之间抽芽的叶儿, 绿的亮眼, 和这座小城没有一点儿违和感, 就仿佛春天到了,叶儿本该在这个时候抽出新芽儿。
这位老板没有攻击性, 平静地看着他俩, 两人生出有一种被他看穿的错觉。
阿滨、许树紧张地握拳,偏头, 躲避那道视线。
“你们结婚了吗?”林北问。
两人意外互看彼此,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知道怎么应对。两人以为林北不问他俩是否清楚包车的细节, 至少也得问他俩熟不熟悉线路, 两人在心里打好了草稿,不论林北问哪一个,两人都能从容不迫回答。
林北问他俩婚姻情况, 打的两人措手不及,两人也琢磨不透林北的心思。
许树略显局促说:“结婚了,有一双小儿女。”
阿滨照葫芦画瓢说:“我也结婚了,有一双小女儿。”
“你们今晚回去征询你们妻子孩子意见, 问他们是否愿意跟着旅游车去旅游, 如果他们愿意去,旅游途中产生的费用我包了。”他想得到某种便利, 就必须做出取舍,放弃他一贯行事作风,高调的去做事,意味着他将面临一些难以预测的意外。林北提出带着两人的妻子孩子去旅游,给这次旅行加一道保险,降低风险。两个负债累累的人,在旅行途中最终没经受住金钱的诱惑,在妻子孩子面前抢劫他,说明两人已经失去了人性,他认了。
旅游?
他们这种身份的人敢妄想吗?
阿滨、许树在心里苦笑。
“我们先去九襄吃柑子,从九襄出发去石棉县,不知道站在那里,能否穿越时间洪流看到诸葛亮七擒孟获,先辈们夜袭安顺场,听说那里有野生枇杷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寻找到古树。我预计在石棉县休整两天,出发去泸定县,沿着先辈们的足迹走一趟泸定桥。”今天林北逛这座小城,最大的收获就是他知道了石棉县产枇杷。在淮市人记忆中,枇杷就只是一个名词,就跟杨桃一样,所有人通过课本上的插画和作者笔下的文字想象它。对于淮市人来说,不管是枇杷,还是杨桃,距离他们非常遥远。
就因为枇杷离他们太遥远了,林北遇见枇杷却不识枇杷。
事情就发生在午后,阳光正好,林北一行人找个地方喝茶,隔壁桌的大爷半是回忆半是侃大山聊他们在石棉县矿山当矿工的经历,说他们在矿上干活经历的奇闻轶事,说他们思念往日的矿友,说他们馋石棉县的枇杷……林北理解成了琵琶,当时他觉得不对劲,最终也没想出哪里不对劲。
结了茶钱,他们继续逛这座小城,一个形状奇怪的树叶探出低矮的墙头,林北停下来问冯援朝这是什么树的叶子。
冯援朝说这是枇杷树的叶子,指着一串串青青的果子说这是枇杷。林北望着探出墙头的枝上挂满的果子,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
林北从包里掏出地图,就在后齐附近找石棉县,因为这里的人到矿上干活,离家应该不会太远,他很快在地图上确定了石棉县的位置,发现石棉县距离九襄、泸定县都不远,林北马上改变了线路。
林北和两人说的路线就是他重新规划的路线。
“……能先给10天包车费吗?”许树的嘴唇像是被黏上了,他艰难开口。
他心里明白屋里人不想跟他过了,她跟自己过日子,她的心没一天不泡在苦水里。人家跟着自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决定要离开,他总归让她开心一回。
“他们出来玩,我想给他们买两身合身的衣服。”他声音里含着祈求,“您破一次例,行吗?”他还要把这个月利息还了,找人把车检修一遍。
“行。”林北爽快说。
阿滨诧异盯着许树。他屋里人和许树屋里人一个脾气,脾气犟的很,每次让屋里人给自己当售票员,她总是拒绝,非得在家给人洗衣服。许树屋里人愿意去旅游吗?阿滨替许树捏把汗。
男人总是不合时宜升起攀比心,阿滨就在这时候起了攀比心,也跟林北预提了10天包车费,不管屋里人愿不愿意跟着一块儿去旅游,也给娘仨买两身衣服。
林北闻到了炒制佐料的香味,他回头,就看到每张桌子上烟雾缭绕,冒着腾腾热流,烟雾携带花椒、辣椒的辛辣味飘到上空,和其他饭店飘出的饭香接头,整个小城笼罩在火辣辣的香味里。
事情谈到这里已经谈的差不多了,铁锅里的汤已经沸腾,菜已经摆满了桌子,三人回去吃饭。
林北坐下,阿杰带头把一盆洋芋倒锅里,等锅开了,他把一盆熟了的牛蛙倒锅里,埋头吃蛋炒饭,他放下筷子,舀点汤汁浇碗里,拿起筷子加快了干饭速度,其他桌子的人见状复制阿杰的步骤。一碗蛋炒饭,成年男人十几口就解决了,这时候吃牛蛙刚刚好。
何铮还记得自己的本职工作,忙捞一碗牛蛙,放下筷子,架起相机给大伙儿拍照。
阿滨、许树被闪光灯闪到眼睛,朝闪光灯的方向望去,看到何铮移动相机镜头拍其他桌子。
林北三人到旁边说话,阿杰在饭桌上看到了一张生面孔,他问了冯援朝才知道生面孔是林北请的照相师傅,照相师傅会跟着林北一行人,负责给林北一行人拍照。阿杰给林北当一天向导,吃得好玩得开心,还赚了点小钱,这顿饭结束,意味着今天的行程结束了,阿杰心里十分不舍。此刻,他满眼羡慕看着照相师傅,羡慕照相师傅能陪林北旅行,余光瞥见阿滨、许树不解的目光,阿杰跟他俩说:“这是老板请的照相师傅,会跟着旅游团拍照。”言语里掩藏不住酸味,酸这两位运气跟照相师傅一样好。
许树缓缓地扬起唇角,眼睛追随照相师傅,尽管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哭,但他的眼睛不再黑沉的让人难受。他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看到了一只萤火虫,目光追逐萤火虫,一点弱弱的光照进他眼底,光在他眼里短暂停留片刻,他……曾拥有过光。
许树攥紧筷子,低头吃牛蛙,鲜美的蛙肉入口,他仿佛丧失了吞咽功能,口中攒满蛙肉。
阿滨心情不如许树复杂,他只是下定决心说动屋里人带孩子跟着车去旅游,毕竟这是他们家这辈子唯一一同旅游、拍照的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再也遇不到这样大方的老板。
热热闹闹吃完这顿饭,林北就在这里跟阿滨、许树签了合同,提前给两人10天包车费。
阿滨、许树走之前,林北喊住两人:“明天八点你们把车开到招待所,带上旅游团开车去小林场,我找人检修这两辆车,再弄点机油,咱们在那里吃了午饭,再去九襄。”
阿杰提过自从两人买了车,日子一天也没安生过。什么情况下,两人的日子才不安生,问题肯定出在车上,车好好的,两人怎么可能不安生,那肯定是车经常坏。林北想想大巴车走一路坏一路,他就头疼,决定到小林场求杨菱湖帮忙找人给他检修车。另外,他不确定两人弄到的机油纯不纯,如果机油杂质多的话,好巧不巧发动机坏了,半路打不起火,也难搞,自己找人弄机油,他才能安些心。
林北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回响,两人伫立在原地,目送一群人举着旗帜离开,红色身影消失,他俩动了,在这空荡荡的街上笑着哭出声。
大巴车月月要维修几次,他俩再傻,也知道卖车老板在车上做了手脚,两人却不得不找卖车老板修车,因为除了卖车老板,他们也不知道找谁修车。
林北要找人检修他俩的车,两人悲观想林北找的人再怎么不靠谱,也比卖车老板靠谱。他俩不求别的,只求一个月少修一两次,这样他们也能喘口气。
他们没有忽略一件事,就是林北自己弄机油。林北给钱这么爽快,不至于防着他俩,怕他俩谎报用油量,两人暂时想不出林北这样做的目的。
今天的夜晚很美好,星星在天上眨眼睛,守护者安睡的人们,黎明即将到来,它们困顿地睁不开眼睛,露水悄悄地落入人间,天边泛起鱼肚白,星星下班了,太阳露出半张脸,曦光洒在这片大地上,一个个小小的露水被曦光拂照,抖了抖身体,小小的肚皮里装了五彩斑斓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