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得空,索性就在衙署后边的六角亭里,检阅起许执的职务工作。
低头迅速翻看卷宗,那些由州府上呈的案件,都处理地清楚分明,并无过错。
便是换作年轻时的他,都不见得有许执才入仕的能力。
卢冰壶沉声问:“秦令筠如何说你的?”
许执站在一旁,沉静地一一道来。
末了道:“也是得秦御史的教导,我现今才能更快处理这些案件事务。”
至于后续,许执并未再多关心。
纵使没有镇国公三子的话,他也知道目前,自己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卢冰壶。
下了车,撑伞间,巷口一辆熟悉的马车映入眼帘,他疾步穿过长窄的巷子,回到那扇红木门前。
果真看到了那个姓郑名丑的大夫。
他快步上前,站到檐下收伞,朝人拱手歉道:“劳烦您在此等候。”
郑丑摆手道:“才到,并未多等。”
许执赶紧开门,为其撑伞避雨,请人进去。
郑丑提起地上的药箱,跟着入门。
油灯点亮,满室昏黄。
郑丑来过这里四五次,不用客气招待,径直在方桌旁的凳坐下,道:“你坐下,我再给你诊脉复查。”
他答应过卫三爷,要将此人的胃疾治好。
起初他不乐意给这个人瞧病,但凡这人对他的相貌露出一点异样,哪怕有卫三爷的吩咐,他都不会给看病。
但此间过程,这人从来谦逊有礼。
许执坐下,先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下,放在桌上另边,把宽袖褪下些,手腕翻正落在脉忱上,温声道句:“劳烦您。”
半晌过去,郑丑收手,道:“差不多了,后边你就好好养着,也用不着我了。”
他打开药箱,从里拿出几包药,嘱咐用药细处。
不免再打量周遭,居处狭小朴素,却布置整齐干净。
此人贫寒,便连胃脏的疾病,也是因早年饥饿而致。
不知如何与卫三爷搭上的关系,但他经历百般世态炎凉,看人极准,观这个年轻人以后必不会困于此地。
郑丑向来有话直说:“我来与你看病,是因卫三爷的交托,他让你不必计较,也不用去找他,但这般慷慨恩情,多少要记得。”
许执作揖谢道:“多谢您提点,过些时日我会备礼上门一趟。”
他撑伞送郑丑回到巷口,见人登上马车离去,方回到住处。
把院门的大锁落扣,他走进屋内,将绿袍官服脱下,挽起里衣袖子,从案上拿了本律书,又提起包药,出门去了厨房。
将药材倒进陶罐里,倾入净水,擦亮火折生起明火,放在小炉上熬煮。
他坐在矮凳上,打开昨夜做记的页,两页之后,再无心看书。
晦暝夜色里,雨声淅淅。
他想起七夕那个夜晚,在进医馆前一瞬,不经意侧首,在疼痛的模糊视线里,看到的那个纤弱背影。
正被一个冷峻挺拔的人,拉着手离去。
翌日晚上,郑丑便来为他看病。
他也听同僚说起那桩丑闻笑话,镇国公的第三子与府上表姑娘的婚事,已铁板钉钉。
药汤终于沸腾,白袅的雾气升起,扑顶着土黄盖子。
燃尽的柴火噼啪断裂,许执放下书,用布垫着揭开陶盖,扑面熏人的苦涩味道,他禁不住掩唇呛了声。
*
卫陵收到许执送来的礼时,正是八月十四。
临近中秋,或是攀扯关系,求着办事;或是亲友关切祝贺;亦或是朝廷官员间的往来,门房处送来的拜帖和礼品,都堆成一座小山。
他方从军器局回来,前两日那批改制的火.枪在呈给皇帝观阅后,已下发指令,局内作坊进行大造。
他只需督查,稍微轻松些,便能早归府。
听小厮说许执亲自过来,没能见到他人,只能留下礼品。
卫陵接过递来的那方木盒子,不轻不重。
明白许执的意思。
他拿着进了门,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近昏时,园子里弥散着淡淡的桂花清香,山石花木的暗影绰约。
行在卵石小径上,一片静谧里,忽闻哪里传来的扰声,提到自己的字,愈来愈近,及至跟前。
“对了,鸿渐与那姑娘的婚事何时确定,公爷和国公夫人已有打算吗?”
“我娘意思是等人孝期过后,就让进门,算来最快也要明年十月过后,当前先是定亲,估摸再过两月。”
“他如今在军器局做出成绩来,想必与那姑娘有关。”
“勿提那等丢人的事了,外出去被人议论的没脸,少不得那些好奇的人来问我……”
遽然地,一道嗤声响起,打断了卫度的话。
“二哥,倘若下回你再遇谁好奇我的事,直接叫那人来找我,我来应付,免得二哥替我受罪,委屈二哥了。”
卫陵冷眼看着两个并肩而行的人,扬唇嘲道。
冷不防被下了脸面,卫度却不好当着友人的面斥咄,脸色泛青,正欲说句话缓和,事后再算账。
刚开口,再被打断。
“至于秦大人。”
卫陵看向那个面容沉压端肃,身穿鸦青纻丝直缀的人,哂笑道:“等我与表妹大婚的日子定下来,届时必定请你来喝喜酒,宴席上少了谁,都不能少了你。”
目光如同淬了寒冰。
与外表相符的敌意毫不掩饰。
话落。
“我就不打扰两位大人谈论家国大事,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句句讽言,没与人反应的时机,手里拿着一方礼盒,背影施然离去。
卫度一口气憋地堵在心里,险些喘不过来。
秦令筠脸颊微微抽搐,颈侧愈合的伤口,隐约作痛。
几乎将碧玉扳指碾碎。
等着,好戏还在后面。
*
天上云淡明月,地下灯火辉煌。
嘉乐堂旁的戏台上正演一出《会蟾宫》,时下最盛声名的中秋戏目。
大好佳节,正是家人团聚的时刻。
平日各自有事忙碌,难得有空拢在一桌,这晚卫家众人一起用过晚膳,便转来此处看戏。
戏班子是梨园请来,早半个多月前定下。
水袖翩飞里,唱词喜庆开场。
台下的人一面观着戏,一面拣吃起瓜子鲜果,时不时互相笑说两句。
鼓声激昂叠奏,戏幕渐入佳境。
卫陵招手唤来阿墨,附身吩咐道:“你去取盘螃蟹过来。”
阿墨闻言疑惑,但望见三爷旁坐的,还在看戏的表姑娘,瞬时明白过来,笑地眼都眯起,忙不迭应道:“我这就去取。”
三爷不吃什么鱼虾螃蟹,可表姑娘是吃的。
他转身跑地飞快,不过一会功夫,便从膳房取来六只清蒸的大螃蟹,还怕少了。
卫陵将装石榴蜜橘的盘,堆到蜜饯果干的碟子上,腾出位置来。
白瓷盘放上分隔两人的小桌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曦珠侧首。
卫陵朝她笑道:“你看戏吧,我给你剥。”
方才晚膳桌上,摆了一盘的螃蟹。
但兴许是不好剥,或是觉得麻烦,她并未吃,还是母亲夹了一只给她。
最后也只吃了那只。
卫陵都看在眼里。
“剥好我叫你吃。”
曦珠摇头,说道:“不用了。”
他厌烦鱼蟹腥味,从不吃这些,怎么好碰。
两人的窃窃私语,引得前座的人回头。
卫度观后面的情意绵绵,冷哼一声。
卫陵眺目过去,还了记嘲弄神情,又转回来,对曦珠道:“别管他。”
曦珠并不在意卫度对她的看法,点头应声,见他已经拿起一只螃蟹,开始解开草绳剥弄,也不再说。
她看了一会戏,还是没忍住转过视线,看向他手中,那只被分肢掀盖的螃蟹。
他不喜这些,却很会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