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还是呛道:“说我年纪小,那你那么早娶我做什么。”
他只是笑笑,任由她发脾气。
又跑去和她的爹爹说:“爹,我想与曦珠再晚些年要孩子,我也不会让她喝避子汤,那种东西吃了总归对女子身体不好,我自己有吃药,您放心好了,也不会对身体有伤。我既娶了曦珠,会清楚负责。”
这番话,是阿娘来告诉她的。
有时,她都觉得阿娘偏心。
阿娘笑抚她的肩,柔声道:“人都入赘了,还当着那样大的官,你该体恤些他,怎么成了婚,反倒比做姑娘时还要娇气了?”
她闷声说:“那也是他惯的。”
她扑进阿娘怀里,急问道:“阿娘,你是不是喜欢他,比喜欢我多?”
“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心肝肉,这世上娘最爱的便是你,谁都比不上。”
阿娘的安慰,让她心里好受些,可回去后看见他,还是来了气。
他剥了一个白玉枇杷,递到她嘴边。
她吃了后,仍旧不理他。
“有什么事你要与我说,还是我哪里又做错了?哪有恩爱夫妻,隔着肚皮猜心思的。”
他笑问,剥着剩下的枇杷,一个个地递来。
她一个个地吃掉,吐出黑色的核到盘子里。
哄了好一会,她才把与阿娘的对话,告诉些他听,睨着他道:“你说,我是不是不知道心疼你?”
“哪里?”
他陡然反驳,眉眼含笑道:“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乐意给你做事,高兴得很。”
她瞥他脸上那般自得的笑,也绷不住地笑出声来。
*
都是些散碎的片段。
断断续续,总是梦不真切,被一层又一层白茫茫的浓雾笼罩。
每次睁眼醒来,她都会忘记那人的相貌,也会忘记两人都说过什么,只记得那是一个长得很好看,脾气很好的人。
她实在很舍不得那样好的人。
有次被屋檐上踩踏过的猫叫声惊醒后,曾试想过把梦里的事写下来,但等她揉把昏昏的眼,赶到书案前,拿起毛笔时,那些事如同一缕青烟,缥缈地没了一点影子。
她将这个好梦说给躺在病床上的阿娘,想让她有点新鲜事听。
“娘,其他我都记不得了,但那个人对我很好很好。”
“倘若知道是哪家的,长什么模样,把他找着了,招到咱们家做女婿,娘也好放心你一个人在世,还有另个人照顾你。”
阿娘颤吸口气,脸颊虚白地咳嗽一声。
她慌张地寻来帕子,但那声咳连绵地并不停歇,一声接一声,直至呕出血来,洇红了被子。
“娘!娘!”
她哭地声嘶力竭。
*
爹爹因行商逝于海寇之手,尸骨落于大海,再也打捞不回。
春去秋来,体弱的阿娘病倒在床,几无声息地唤着她的名。
“珠儿。”
她跪在床前,那只干瘦却温暖的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枯哑着声,艰难地说道:“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定要记好了。”
“你年纪还小,你爹走在前头,没个商量的人,娘想不出别的法子,只能送你去京城卫家。但你得记住,去了那里,谁的话都不能全信,你唯有相信自己。”
“你爹这辈子留下的积蓄,我已给你整理好,到时一起带入京城。但还有一桩事,我要另外告诉你,我与你爹爹曾留了心,分了部分金银出来,就放在这座宅子底下,以备你不时之需。”
“这座宅子千万不能卖,倘若你以后得空,能回来看看我和你爹,好歹有个地方住。”
“或是京城实在不好,你只管回家来。”
……
声低弱下去,再也听不见。
梦境摇摇欲坠,濒临崩塌。
*
曦珠从梦里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暗,她静了片刻,才恢复了清明。
看清自己正躺在熟悉的床上。
恍惚里,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不过吹些冬日的风,腹中便坠痛难忍,疼地她冷汗直流,昏厥了过去。
她没有动,模糊地听着窗外的说话声。
“傅总兵,夫人的身体,我真是想不出别的办法,那样一副药吃下去,内里亏损严重,以后只能慢慢调理了。”
“知道了。”
“她疼地厉害,可能缓解?”
“有一个法。”
……
她的心没有波动半分。
过了须臾,她听到推门声、关门声。
他走了进来。
沉重的脚步声朝她愈近,最终停在床畔,然后弯腰,将手里的汤婆子塞进了她脚下的被褥里,把被角压实,不漏一丝风进去。
他又走到一边,蹲身用铁钳拨了拨铜盆里的银丝炭,再添了五六块新炭。
沉默之中,站起身,皂靴将炭盆踢地离她更近些。
走回来,重新来到她面前,握紧的拳松开。
而后坐在床沿,他伸手进被褥里,掌心放在她的腹部,动作放轻地,隔着衣,一圈圈地给她揉着。
他的手掌很热,力道适中,她紧蹙的眉慢慢放平了。
他一直没有说话。
曦珠知道他是怕自己一开口,忍不住再提她欺瞒他,喝了那碗断绝子嗣的药汤,又会发火。
她起初跟着他时,每一次结束,都会喝那一碗碗苦涩的避子汤。
但不知过去多久,忽地在一个夜晚,结束之后,她被他抱在怀里,疲惫至极地要睡过去,骤然听到他落在她耳边的轻音。
“曦珠,给我生个孩子吧。”
她一刹清醒,闭着眼假寐,却再也睡不着。
天亮他走后,那碗应当呈到她面前的避子汤,并没有出现。
她坐起身,穿起衣裳,对镜收拾好自己,离开了总兵府。
出门后,灰濛的天色里,她走在大街上,进了一家生药铺,买了一副绝子药的药材,回到自己本该居住的地方。
避开所有的人,她将那包药熬煮了将近一个时辰,放地稍温后,端起粗碗抵在唇边,蓦地停住。
她想起了一桩早应该忘记的事。
但那刻,不知为何会想起来。
与许执定亲之后,在决意好好对他,一日比一日地喜欢他后,她曾想过与他倘若有了孩子,会是怎样一番画面。
他读了那么多书,且是二甲的进士,那般厉害,性情温和,耐心也很好。
以后一定会教孩子好好读书,明理大义。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滑过去时,她张开了嘴,将那碗浓稠的药汤都喝了进去,至苦地胃里抽搐,她一滴不剩地喝完,捂住了嘴,不让它吐出来。
她有些想哭,但已然没泪水流出来。
她知道傅元晋得知后,定然会震怒。
哪一日呢,她看着怒火中烧的他,踹翻了椅凳,然后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按在床上。
她的后脑被床头磕到,有些疼,眼前发晕。
却还是颤抖着手,解开腰间的绸带。
一如之前的无数次。
他没有碰她,坐在床边,手撑抵住爆出青筋的额角,凸出的脊骨微弯,承载着狂怒地浮动。
过了许久,他终于质问道:“什么时候吃的药?”
嗓音有些沙。
她躺在床上,将衣带系好,平静道:“在你第一次提到孩子时。”
傅元晋霍地转头,冷目凝她。
“所以为了不怀上我的孩子,你就去吃那种药!”
曦珠垂眸道:“我是卫陵的妻子。”
傅元晋沉着脸色,冷笑道:“你是在蒙骗我,还是在蒙骗你自己。他一个死……”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目光却好似在看一个笑话。
曦珠知道。
而她不想让这个笑话,继续演变成另一个笑话。
在喝下那碗绝子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内,她总是梦到过去,梦到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