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过:“我说多少次了,要多读书,要多写字,才能真正明白这些圣贤书里的大道理,你们爹娘辛苦劳作,把你们送来我这处念书,你们却不肯用功,怎么去参加童试!真是气煞我也!”
这是先生最常说的一句话,他记在心里。
于是他擦掉地上的那些字,用树枝一遍又一遍地将新学到的道理写着。
“一”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二哑巴!回家吃饭!”
忽地,娘的喊声从远处传来,二哑巴慌张丢下树枝,站起身,用草鞋底搓掉地上的字,往炊烟飘起的地方跑去。
到家里,吃着米面馍馍,喝着稀粥,他还在出神地想那句大道理。
“想什么呢?”
爹问他话。
他低着头,无声摇了摇。
曾经有次,卖货郎经过村里,娘买了几尺粗布,却被多找了一个铜板。
为这一个铜板,爹娘商议说,等下回货郎再来,要把铜板还回去。
当时,爹对他说:“咱们家是穷,但人穷志不能穷,绝不能做偷鸡摸狗的事。”
他不敢告诉爹娘,自己没交学费和束脩,却偷学了先生的知识。
他更知道家里穷,最近还在给哥哥攒钱娶嫂子,从不敢提读书的事。
但那些念书声太吸引他了,让他忍不住在放牛时,将绳子栓在树干上,要往那个私塾去,偷躲在最后面的窗户下边,动着耳朵听,抬眼瞟黑板上的灰字。
从春日听到夏天,再从秋天听到冬日。
无论酷暑严冬,从不缺少一日。
直到那日大雪铺地,陷进去半只脚,鹅毛大雪还在从灰色的苍穹,洋洒地往下飘落。
他又来到了私塾窗户下,躲在角落里准备听课。
天很冷,他穿的鞋是哥哥剩下的,黑麻布,早就发硬变薄。
脚寒的团起来,手冻地也生了疮。
他将昨日新学的那篇《孟子》再默念了一遍。
“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念着念着,渐渐没了声,垂头看埋了脚的白雪。
开年后,爹娘让他跟着哥哥去学做瓦匠,有哥哥带着,他可以学到本事,以后有饭吃,能娶到媳妇。
但他不想去,他想读书。
他已经将先生教过的书都学会,也懂了字里行间的意思。
吸了吸快冻坏的鼻子。
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妄想罢了。
他很快不能再来这里,继续读书了。
陈参推门出来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小人躬背缩在窗下的雪里,寒风之中,身上也落满了白雪。
他早知平日讲课时,这叫二哑巴的小儿就在偷听,只是从未揭穿。
却不想这孩子能坚持这么久,且这般的大雪天,整个私塾的学生都未来,只有他到了。
陈参说不明白那刻的心情,一股热流窜过心间。
他过去将人从雪地里拽起来,拉进屋里,拿炭给人烘烤,开始考校二哑巴的学识。
既是哑巴,陈参便不报期盼地询问:“昨日我所教的孟子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会背了?”
但不想二哑巴缓慢地开口:“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
早就念了数遍的文章,不消思考,只因许久不与外人说话,稍显迟钝。
字正腔圆,无一字错漏。
陈参吃惊不已。
接着便看到二哑巴直盯着他,然后跪倒在地,嗵地磕了一个头。
“先……先生,我还会写的,也知道其中典故含义。您的教导,我都记住了。”
他忙不迭以指蘸水,在木桌上写起字来,给先生看。
这便是将才八岁的许执,在漫长一生里,审时度势,所抓住的第一个机遇。
陈参察觉到此子的聪颖及耐性,若于科举仕途,恐怕前程不可限量。
却困于家中贫寒,就此耽搁了。
从前他也家贫,但幸有祖产,日夜刻苦读书,最终不过一个举人,给人在县衙做师爷,却得罪了人,只得来到这个村里,以教书谋得糊口,勉强度日。
他整夜未眠,做了一个决定。
亲自去游说二哑巴的爹娘,并表明不收任何钱财及束绡,只希望他们把孩子交给他,今后必有大成就。
此后许家世代,会免去贫农之身,不再缴纳赋税。
陈参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许父许母被震惊说动,他们不曾想小儿子去偷学,还得了先生的赏识,愿意不收一文的教导。
小儿子亦在他们面前跪下。
“爹,娘,我一定会好好读书,让你们以后过上好日子。”
便从那日起,二哑巴不再叫二哑巴,有了正式的名,也有了字。
执,寓持拿。
微明,微弱之光。
起事於无形,而要大功於天下。
尽管陈参业已被朝廷那些龌龊勾结所伤,但还是祈望他的这个学生,能越走越远,做一个对国对民,都有益的人。
他开始教授许执,将自己毕生所学,于口舌,于纸笔,全皆告知。
并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那些经史子集,都送予许执。
不过一年,甚至因惊于许执的成长,怕自己不能再为他之老师,要寻学识更为渊博者,继续教导许执。
但不用他之费心,在童试之中,许执夺得第一名的生员名次,被当时贬官的冯维看中,愿以指导。
冯维,庆徽十七年的三甲进士。
同进士出身,为官多年,却在改换至神瑞新朝后,因性情耿直,不满上官隐瞒地动灾情,以至百姓死伤无数,越级上报并弹劾,最后却从京城,被贬至西北云州府。
纵使贬官,也非一个陈参能比。
十岁的许执拜别他的恩师,陈参笑道:“你以后有了出息,别忘了回来看我,记得带壶好酒。”
许执哽咽磕头,道:“是,永不敢忘记先生恩情和教导。”
再拜入冯维门下。
此后十年,他一直跟在冯维身边学习,游历多地,也结识了许多名士,知道在朝廷中,云州府地属势力的弱小,西北久难出大官。这几十年间,唯一个卢冰壶,做了太子老师,何其荣光。
那不是许执能企及的人物,便连他的老师冯维都拍掌称赞。
他仍在点灯看书,细思先人的注解,提笔写落自己的想法。
身处匪患猖獗的西北,见过太多残酷,再将眼望着书页间,那些故人先师的激昂之言。
他在心里立誓,自己以后做官,定要做一个为万民开太平的官。
太年轻了,也太不知天高地厚,轻易许下这样的誓言,倘若说出,只会被那些在朝廷中浸淫多年,也曾怀揣过文人理想的官员耻笑。
冯维没有丢弃风骨,因当地州府官员贪墨,写诗指责,犹如当年被贬远离京城,最终被罢官职。
他竟也自恃清高,枉顾即将开场的秋闱,附诗攀和。
最后失去了参与秋闱的资格,前程仕途全然断送。
云州府的各级官员已将他之姓名记录在案,他跳不出去,这辈子便是一步死棋。
在那些讽刺的笑声里,他回到了那个养育他的村庄。
十年过去,他都快忘了家是什么模样。
五年前,父亲上山跟人打猎,想补贴家用,却摔落山崖,脏器碎裂而亡。临闭眼前,一直在喊他的名字,而那时他正与同窗观摩石刻拓印,并未收到消息,等赶到家里,已过去多日。
如今,母亲也两鬓霜白地躺在床上,腰因多年种地弯地直不起来,咳嗽不止。
原来她早就病入膏肓,为了不让远方的他担忧,盼他读书做官,从不提及自己的病,说一切都好。
村里流言漫传,母亲一双眼哭地红肿,抓紧他的手,问他:“二哑巴,你这么些年的书,是不是白读了?你是不ῳ*Ɩ 是做不成官了?”
他不知道,所以没有说话。
但他应该说话的。
母亲最后才不会因受不了那些非议,因他而病逝。
“阖家供他一个读书人出来,不就是要光宗耀祖的,喏,可好,这是要败倒门楣。”
“他爹从前还跟我前头炫耀,他家出个读书人了,嘁,到头来还不是要跟我们种地吗?”
“说来二哑巴得罪谁了,这以后是真的没出路了?”
他们重提他曾经的名,让他羞愧地低下头。
在曾经的恩师陈参面前,愈加低下去。
陈参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他冯维是何人,做官多年,见过风浪也经得起,而你又是何人,连个浪头都没看到,便妄想翻人家的船,你就不能忍忍,偏要去写那首诗做什么!”
“你以为一首诗,人家奈何不了你?岂知那豪门权贵,哪怕你说错一句话,便是没命的事。”
谁都没他了解这个学生,闷不吭声,却有自个的主意。
但知这世上的诸多事,都需圆滑变通。
你要直,要刚,可以,你却要有那能耐,或是有能人护着,让他人不能辩驳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