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佳人殁
——好奇心害死了猫。
倘若再有一次机会, 姚佩君绝不会打开那个抽屉,她还能继续沉溺于对秦令筠的幻想中,兴许此后余生, 该是美满幸福。
她不应该去打开那个红木抽屉。
在死去的最后一刻,她如此想。
*
又一个傍晚,丈夫还未归家。
这些时日,他总是深更半夜回府, 一次也未回过院子宿眠,都是在书房度过, 天不亮又起来去衙署。
姚佩君知晓是因京察的事, 以及年末督察院堆积成山的案件,他劳碌于案牍, 还要奔波于三司之间。
从前年黄源府回京, 他颇受皇帝器重,再忙也属正常。
在为这样的丈夫心怀骄傲时,不免愈加疼惜。
她只能竭力操持好府中的事务,不让他有后顾之忧,能更安心于政事上。
再一次从婆母处回来,天已黑得彻底,飘落细雪。
自从小姑子进宫,婆母无力抵挡心爱的女儿到那等深渊受苦, 便愈发折磨她。
不是挑挑拣拣她做的菜,一筷子撂开不吃;就是骂她不知节俭, 是个败家玩意,给府上的那些丫鬟仆从多发半两的压岁月俸;再就是让她跪着给捏腿, 斜眼指责她生了个不中用的蠢钝儿子,以后秦家如何开枝散叶……
她左耳进右耳出, 伺候婆母入睡后,才终于走出了门。
本就病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但撑住了,刚要回到自己的院子,管事送来香料单子。
接过看了一遍,潭龙观今年所需的香料,比去年的用量要大上许多。
其中有些香,降真、干松、沉水……凑不齐整。
忖量两番,她决定去找丈夫,问问可否替换。
潭龙观的事,她不敢自作主张。
况且因这两年气候异样,香料的价钱一年高过一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将香料单子折叠好后,放进袖子,走向书房。
差不离这个时候,丈夫应当回来了,她可以在那里等他。
走到半路,她又让身边的仆妇去膳房那边看看,她炖煮在灶上的药膳好了没有。
丈夫辛苦,尽管他不喜欢吃此种东西,但多劝几次,总是会吃些的。
长路漫漫,寒风不断。
她一个人揣着汤婆子抵达书房时,脸已被冷得苍白至极。
门被推开,守在书房外的仆从没有阻拦她。
即便丈夫不在,她也是可以进到书房里的。
年轻时,她也曾红袖添香,给丈夫磨墨递笔。
只是后来……她有事与他商议,才会来这里。
他似乎也不愿意她再来找他。
尤其是这两年。
“夫人,炭点好了,我给您送热茶来。”
耳边是仆从的声音,她不渴,摆手道:“你去吧,不用送茶。”
人出去了,门关上,只剩她自己在里面。
坐在灯旁,脚边的炭热升起来。
洋溢的暖融中,她瞧见他的桌案有些凌乱,想必是这些日忙得没时间收拾。
他不允旁人动这些,但许她整理。
便连那些沾血的事,他也让她处理,是放心她、信任她ῳ*Ɩ 。
想到这点时,心里不由热起来。
在婆母那里受到的磋磨,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个偌大的秦府,她唯一期盼的,只有丈夫的怜惜。
先将那些宣纸一张张摞好,再把几本书摆到案上的左角,顺手有两支笔,也挂在笔架上。
把拜匣收好,几方印章归到盒子中。
拿自己的帕子,最后把案面擦拭。
并无灰尘,很是干净。
她正要回去椅子上坐着,接着等待。
却瞥到一个带锁的红木抽屉,那个锁是打开的。
他忘记锁上了。
抽屉开着一条缝。
晦暗的光落向里面,模模糊糊地,似乎躺着什么。
不能窥探,但当时,有一股强烈的莫名欲.望催促她去拉开。
她抬头看向门,他仍旧未归。
只是看一眼,他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
握住铜制的雕花把手,缓慢地拉开抽屉。
抽屉很深,也很长。
里面放着画卷,一卷卷地堆在一起。
其实到这里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打开那些画卷。
但已拉开抽屉,似乎再看看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又抬头,望向闭合的门。
他尚未回来。
于是她拿出了最上面的画卷,解开绳子,捏着卷轴的一端,摊在书案上。
轻轻一推,整个画上的内容霎时映入眼帘。
是一个身穿淡绿裙子、眉眼如昼的美人。
姚佩君认出了人,是柳曦珠。
一刹那,不可置信的神情出现在她的眼中,继而龟裂四分。
丈夫为何会画柳曦珠?
她看得出来,这是丈夫的笔迹。
曾几何时,在她嫁给他的那年,他也给她画过像。
也只有那一副,后来在怀照秀的那一年,被她撕毁了。
在愣然过后,她迅速将剩下的画卷,都一一打开来。从最上面开始,一直到沉在抽屉里的最后一副。
但令她骇然的是,每一幅的落款都是九月一日。
九月一日。
她想起来,是柳曦珠的生辰。
之前去镇国公府谈及与儿子的婚事时,丈夫曾给了她柳曦珠的生辰八字。
但是,但是。
为何每一年的九月一日,丈夫都会画一副美人图。
整整二十副,从神瑞六年开始。
而那时的柳曦珠,根本还未出生。而她,也未嫁进秦家。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仓惶地去看那二十个美人,却发现每一个人,虽然眉眼相似,但并非同一个人。
从神瑞六年的第一副画开始,至神瑞二十五年的第二十副画,画技愈发精湛,但确确实实,画的不是一个人。
画上的美人,神态越来越生动,好似要从画里走出。
她只认出了神瑞九年的画,上面的人,好像是……她。
与他送给她的那一副,是如此的一致。
当年丈夫高中春闱榜眼,而后他上门提亲,她嫁给了他。
姚佩君颤栗的手猛然打滑,神瑞六年的画卷摔落在地。慌忙捡起来,卷轴处却有了一丝裂纹。
二十年前,那时的丈夫不过十四年纪。
画中的第一个人,究竟是谁?
不是她,不是她……
一直固守在脑海中的信仰,恍若一瞬崩塌粉碎。
混沌之中,匆匆把画都卷好,放回抽屉,重新关上。
她惶恐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顾不及身后仆从的呼唤。
姚佩君不知为何会想跑,会想离开书房,甚至想要……离开秦家。
与此同时,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顺着风的去向,飘散在凛冽的冬夜。
却都不及她心中蔓延开的无尽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