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在暮春三月时,终于从京城传来了许执的回信。
已经坐上刑部尚书位置的许执,答应了帮助他的仕途。
卫朝看见三叔母将那封单薄的信纸,紧贴在胸口,笑着笑着流下一行泪来。
抬袖擦干眼泪,转头对他们道:“他答应了帮我们,很快就会好的。”
不过两个月,他的任职令很快下来,是巡守的游击将军。并无特定等级,却有了一定的俸禄,军功也能记录在册。
傅元晋大怒。
那一晚三叔母回来,纤弱的脖颈处,多了鲜明的掐痕。
以及被咬破的伤口,青紫地斑驳。
但她还在笑着宽慰他们。
“我没事。”
起初流放至峡州时,她总是会哭的,但渐渐地,她不再在他们面前流泪了。
他走出门时,一拳砸在了院口的那棵老槐树树干上。
疼痛蔓延,手背破皮流血。
也仅仅流了几丝血,如何比得上她承受的那些。
他没办法去置喙三叔母为他们做的这一切。
纵使三叔母不曾对他说过什么重话。
只在每次深夜,他回到这个避雨之处,姑姑和卫若去给他做饭,她则为他缝补破洞的衣裳,让他在外也要照顾好自己。
再是与他聊天。
“你别太闷了,和你三叔一样。他从前什么话都不愿意说,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
他便挑拣些轻松的话,和她说。
一盏豆大的灯火下。
他看她垂低笑眼缝衣,心里明白,若是在如此多的牺牲后,他还不能让卫家翻身,便是辜负了她。
也唯有让卫家重回过往,才能让她脱离泥沼。
天未亮,除去卫锦还睡着,他们送他出门。
站在门口,对他道:“保护好自己。”
他点头,对她,对姑姑,对卫若,道:“我知道,你们回去吧。”
但每一回,他们都站在那棵槐树底下,目送他的远去,直至他再看不见他们的丁点影子。
他穿过长街小巷,看见了许多户简陋的门口,也有这样的送别。
殷殷期盼中,是担忧和恐惧。
或是流放充军的官员,或是当地驻扎的士兵。
每次的上场杀敌,深入敌营,他都要告诫自己,一定要护住自己的命。
三叔母、姑姑、卫锦卫若,他们还要他活着回去。
每一次战争的劫后余生,都是喜悦和庆幸。
一个月后,他擦净手上的那些血污,怀揣那份微薄的俸禄,走过遥远的长路,回到了那个仅有两处屋舍的小院。
把那几两的银子,都交给了三叔母保管。
她愣住。
“你自己拿着就好了,不用给我。”
他摇头道:“我没有什么需要花费的地方,您拿着。若是家中有要花的地方,您可以支使。”
从前,刚至峡州时,他们身无分文。
为了卫若的药钱,她甚至想过绞断那头浓密顺滑的乌发去卖钱,姑姑也跟着要断发。
就在那时,傅元晋派人送来了药和几两银子。
他执意给她,她最后接了过去。
但在第二日大早,阴沉天色下,他要离开时。
她还是把二两银子放进了他的手中,笑道。
“你拿着去花,一个月在外头,总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他又一次离开了那个小院,也离她越来越远。
他不必担心家中,她会照料好,不让他有后顾之忧。
“记得平安回来!”
她突然喊道。
“知道!”
他回首,朝她挥手道。
也朝姑姑和卫若说。
那一声的喊,惊动其他相邻院子里的离别。
“你要平安归来啊。”
“别死在外头,留老娘照顾你一家子人,听到没有?”
“儿啊,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回来啊。”
……
又一年的雪花飘落,他们已经流放至峡州第八年了。
这一年,手里存了银子,有他给的俸禄,也有她和姑姑卫若他们,一起做活攒下的散碎。
租下附近的两块田地,一块种稻谷,留出小片地,另栽糯米;另外一块田地,则种了菜。
除夕将近,去地里采摘了菜。
又外出采买一叠红纸、两只猪腿、一扇排骨、十几个果子、几油纸包的酥糖……还有一小盒炮仗,是卫锦要玩的。
秋收的糯米,被她和姑姑一起酿成了米酒。
院子后边,姑姑一直养着的鸡鸭,也肥了。
卫若用红纸写了对联,在细雪下,往院门刷着糨糊,把红联往上张贴。还有桃符门神。
卫锦跟在弟弟的身边,嘴里塞满果子,含糊不清地直嚷嚷:“歪了歪了!”
将视线从大开的厨房门外收回,继续择菜。
没有战事,他得以与他们一起过年。
听着她和姑姑笑说。
“这扇排骨,我给人砍价,少了十个铜板呢。”
“你放着,我来洗!”
他蹲着身,仰见她要去洗排骨,忙把手里的青菜放下,慌忙道。
她的手,不要再碰冷水了。
起身去把那扇排骨拿来,放进地上的盆中。
“你去把糕蒸了吧。”
是他太过着急了,正炒菜的姑姑笑着训斥道:“卫朝,你没大没小,在指挥谁做事呢?”
她也跟着弯眸笑了。
“行了,我知道,你快去把肉洗了,好炖上煮汤。”
他一时默地无言以对。
把那副猪心的下水一同放进盆中,转身端盆往外边走,去井边洗肉。
背对厨房,在渐弱的风雪声中,聆听来自四方的鞭炮声。
他低头,仔细地清洗着猪心和排骨。
除去痴傻的卫锦,他、姑姑、卫若,在卫家倒塌,他们流放至峡州后,并不想过任何的节日。
每每听到那些欢乐声,都沉默地坐在桌上,囫囵地吃过几口饭,用凉水洗漱后,便睡去了。
第一年的除夕,便是如此。
到了第二年,她说要过节。
“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节日也是要过的。过了节,我们才能越来越好。”
她转头,笑问卫锦。
“阿锦,要不要过除夕,有糖吃哦。”
卫锦自然举起双手赞成。
“要!娘,我要吃糖!”
从此之后,每至除夕,他们都会一起度过了。逐渐地,也过起端午、中秋、重阳、腊八……
一起包粽子做香缨带,一起做咸甜的月团饼,一起佩插茱萸、祭拜先祖……
苦涩的日子,是需要一些甜去填补的。
卫朝望着陶黄粗碗中,微浊的糯米酒时,如此想。
他笑着,与她、与姑姑、与卫若,与卫锦,都碰了一碗。
五只碗相碰,酒水荡漾。
而后,各人一饮而尽。
方桌上,摆放了这一年的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