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之外,是停歇的雪,只余风声呼啸。
他们连饮三碗,又夹菜吃饭。
犒劳为了过年忙碌一天,早已饥肠辘辘的五脏庙。
比平日吃饭要慢,说的话愈多。
谁人的脸上,都是笑的。
就像她说过的,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他抬眼,看到她的颊畔,红云正在爬升。
她又喝了一碗糯米酒。
仿若不知醉意。
舌尖在嘴里绕了绕,甘甜清冽的酒味犹在,他开口道:“三叔母。”
又迟迟没有继续。
她一双莹亮的明眸望向他,笑问道:“怎么了?”
放在膝上的手捏紧。
他垂下眼,道:“少喝些,怕是会醉的。”
“这酒不如何醉人,多喝些无碍。”她说。
姑姑也笑说。
“喝醉了大不了倒头就睡,一年,也就只有这一个除夕。”
话是这般讲,但等酒足饭饱。
她却趴在桌上,好似睡了过去。
碗中还有半数残酒。
她的酒量,并不如她口中所言的,从前那般厉害了。
但她并没有彻底醉过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要往另一个屋走。
小院里,除去后来搭建的厨房和茅厕,一共两个屋。
他与卫若住一个,她则与姑姑和卫锦挤在另一个。
卫锦在茅厕里叫唤地哭:“娘,娘!”,是裤带子缠住了,扯不开。
卫若只得跑回来,叫姑姑进去帮忙。
门外有一只黄狗,摇动尾巴来吠,是请卫若去念书信的。
狗是一个老婆婆养的,住的不远,隔着四户人家,曾教过三叔母和姑姑许多事。
譬如做酸菜、晒萝卜干、做腌鱼虾蟹,再是家中的石榴红了,会专门送过来。
“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老婆婆常与他们说,在听闻三叔为国战死北疆的事后。
有时,他从她的门口经过,会得到一张刚烙好的热饼,或是一个馒头。
“多吃些,才有力气,和傅总兵把海寇赶出我们大燕的疆土。”
老婆婆笑眯眯道。
附近住着的,这般良善的人,还有很多。
两个月前,老婆婆托人送出的家书,给在外为人做碑谋生的儿子。
在今早终于收到回信,原是送信人落下了,赶送过来。她喜地在夜雪中,叫院外的大黄狗,去把会识字的卫家小儿叫来。
卫若去给老婆婆看信了。
卫朝回神,见身边的人摇晃身子,险些摔了,他忙搀扶住她的手臂。
她的手很瘦,恍若只剩一根骨头。
“你说不会醉,如今醉了吗?”
比他们在桌的其他人,喝的都多。
他扶她出门,朝另个屋,慢走过去。
“真的,我以前喝……这么多时,都不会醉。兴许……兴许是太久没喝了,才会有一点点醉。”
“上回醉,还是和你……你三叔喝酒呢。他一个人喝闷酒,连饭都……不肯吃。”
两个屋比邻,她很快跨入昏暗中。
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直至他点灯时,她脱出他的手,挪躺到床上。
“他那个人,难哄得很。”
他蓦地僵硬住。
她侧枕在床,单手垫在脸腮下,望着挑灯的他,忽而轻声道:“你和你三叔,侧脸很有些像。”
尤其是眉弓和鼻梁。
才说完,她兀自笑了笑。
他很久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一直到耳畔,传来轻微匀缓的呼吸声,她已经睡着了。
闭阖双眸,沉静地安睡。
他缓慢地走了过去,仅仅三步的距离,便到了她的面前。
隔了好一会儿,他蹲下身,伸出了手。
微弱的灯焰晃动,他的手一寸寸地接近,她已有几丝细纹的的脸,在即将覆盖上去,触及那片柔软时。
陡然地,一个暗红的旧物映入眼帘,是那个平安符。
他的动作顿住。
“三嫂,你睡了?”
身后,是姑姑的推门声。
还有卫锦的叠声不满。
“娘,姑姑骂我!”
“我哪里骂你了,是在教你,做事不要慌。连解个裤带子,都能错了。”
卫朝慌张直起腰,转身快步出去。
迎面对上姑姑不悦的目光,他抿唇镇静道:“三叔母醉地睡过去,我去端热水来,姑姑帮她洗脸和擦脚,好睡得舒服。”
“去吧,再煮碗醒酒汤来。”
姑姑对他吩咐,去床前给她脱鞋盖被。
卫锦也奔了过去,趴在床沿望她。
“娘,你睡了?”
“别吵你三叔母睡觉。”
是姑姑对卫锦说的。
他应道:“是。”
低头走出门,走进兴起的寒风中,隐约地,如米粒大的雪又在落了。
直走进厨房,他先把醒酒汤煮上,再拿瓜瓢舀热水。
瓢放下时,白色的雾汽快将他淹没。
倏然抬手,他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
夜深阒静,一个屋中,一张床上。
卫若问他:“哥,你脸怎么红了,像是被打了?”
他道:“哪有,喝多了酒,有些上脸。”
“睡吧。”
卫若道:“嗯。”
卫朝背过了身,听到隔壁的动静,正消沉在细弱的风声中。
她们都睡着了。
他闭上眼。
想起了从前,三叔带他玩乐的欢快日子;也想起了后来,三叔教授他那些行军战法时,严肃的神情。
*
卫朝不曾料想,那是三叔母与他们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
在他身上的伤疤与日增多,战功得到朝廷认可之后,又有许执和洛平的运作,那封请旨赦免卫家众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的折子,得到了光熙帝的批准。
其实各人心知肚明,不过是他在峡州抗敌,而其他卫家人,作为人质被看押在京城。
如同神瑞帝在时,卫家子嗣男丁,无故不得离京。
姑姑、卫若很高兴。
便连痴傻许多年的卫锦,听到回京时,耳朵动了动,马上喊道:“要回京城!要回京城!”
三叔母也要跟随一同回京,帮衬安置府宅等杂事。那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是有许多事要忙的。
傅元晋已经允许。
离去前的那些日,一直在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