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时两手空空,住进了同样空空如也的小院。
甚至比不上公府尚在时,他们各人的一间屋子大。
还漏水进虫,这些年过去,缝缝补补,这里添块砖石,那里加片青瓦。
这些年,便是这样住了过来。
屋子里,捡了谁家不要的、还有从集市上买的便宜货。
桌子、椅凳、装咸菜的陶缸。还有一个大肚的破罐子,只能装一半的水。
有时,三叔母和姑姑会从外采把野花回来,大多是淡黄的,混着几根野草,插在罐子中。
是好看的,生机勃勃地韧性一般。
但他不喜欢那些花草。
他拼命争取军功,是为了让他们再过上当年的日子,闲适清静的屋中,该按着各人的喜好,任意布置。
不论是玉瓶金器,明瓦琉璃,都不用再去烦心背后的价钱。
就连窗台的几上,也该摆上名贵鲜艳的盆花。
但现今的他,还不行。
可是他,正如三叔母的期盼,迟早有一日,会实现对他们的承诺。
天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几度转换,快步入了初秋。
“我与他们先回京,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照顾好自己。忙时也别忘了吃饭,饿多了,怕是身体有病。”
三叔母反复对他叮嘱道。
他看着她宁和温柔的脸,点头道。
“我都知道的,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忘记吃药了。”
有时夜里,她会咳嗽,咳得厉害时,一连好几声。
“好,我会记得。”
她笑道。
她的一双琥珀色眼眸,落在他的身上,长久地,没有声息。
然后忽然道:“阿朝,我给你洗个头吧。”
他匆匆忙忙地从军营回来,只有一日的功夫,可以送他们。
整日忙于战事和操练,头发好些日没洗了,是没空。
他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洗。”
但他的拒绝,并没有得到允准。
她又一次说:“我们都走了,你怕是更没空管自己。”
于是,在她沉静的目光中,他缓缓低下了头。
但是,是他自己动手洗发。
太脏了,满是汗水和灰尘。兴许还有昨日外出偷袭,残留的砍杀敌人时溅跳的血。
在井边,他解开发冠,蹲身垂头,一遍遍地抓揉头发,用皂角水冲洗。
她站在他的背后,从井旁的木桶中,拿木勺子,一次次地舀水,弯腰给他冲净头上的污秽。
身后,是姑姑和卫若,正在做饭。
卫锦去和临近的几个孩子告别去了。这些年,他们玩得很好。
洗好头,他坐在小凳子上,曲起膝盖。
她仍站在他的背后,拿帕子给他绞干发上的水。
不时地,她手上的茧子和伤痕,蹭过他鬓角的皮肤,轻微刺痒。
一阵微凉风过,茂盛碧绿的槐树树冠,沙沙地响动。
动荡风声中,他的面前递来一个秋香色的锦囊,样式简单。
“阿朝,我走了后,若是傅元晋对你不利,针对你,便打开它。”
“希望能帮上你。”
他接过锦囊的手一顿,回头看她,问道。
“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她只是淡笑了下,转过脚步,道:“走吧,你姑姑和阿若做好饭了。”
随清风飘来的,是分离前的最后一顿饭。
……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卫朝一直这般认为,但他没有料到,那是最后一次相会。
在城墙上,他目送载着他们的两辆马车,往极远的北方归去。
他们走时,不过带些衣裳,和一些实在舍不得丢弃、又有用的小物件,怕太多的东西,会拖累马车行程。
他也很想很想回去,想跟他们一起走。
回去那个被毁的家中,想回去看望爹娘,给他们上一炷香。
但在马车即将消失在尽头,姗姗来迟的傅元晋,来到他的身侧时。
卫朝不过行礼,在对方的毫无反应中转身。
走下城墙,翻身上马,逆风往军营奔去。
为了他们更好地在京生活,他必须要得到光熙帝,曾经与太子党作对的六皇子,更多的信任。
而军功,是提升官职,最便捷的道路。
如同当年的三叔。
他想与三叔比肩而站。
但他知道,他永远都比不上三叔。
永远。
……
尤其在看到那些被风雨侵蚀,皱巴不堪的泛黄书信时。
即便那时,动作再快地用布吸水,拿火烘烤,还是大半模糊不清了。
姑姑将那些糊涂了,却看过后记住的信,从口中尽力复述,让卫若一笔一画地书写下来。
在三叔故去的十余年后。
在那棵年满百岁的梨花树,被雷击毁倒下,压塌破空苑的主屋墙壁之后。
他怔怔地,一页一页地,慢到极点地,翻看那些书信。
是三叔写给她的。
全都是。
他的手指在发颤,竭力稳住酸楚的声音,问道:“她知道三叔……写的这些信吗?”
姑姑以手捂面,泪水从指缝流出。
“不知道,她不知道。”
是啊,若是能早些发现这些信,一定会给三叔母看。让她得知三叔,曾经也喜欢她。
他与姑姑一样,都以为祖母弥留之际的所言,皆是假话。
却原来是真的。
那么,当年的那个上元夜晚。
他在大雪和烟火下,所目睹的那一幕,当时,三叔是怎样的心情?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知道。
也什么都看不懂。
因三叔始终平静,还笑与他说话。
……
他转过身,看向地上摆放的几大箱子金银钱财。是她病故前,对卫若的嘱托。
“阿若,你把我的棺材送回津州后,埋在我爹娘身边。那处山地,柳伯和蓉娘都不在了,大抵很多年未有人打理了,荒草长得很高,我梦里见到的。麻烦你为我爹娘打理墓碑前的荒草,然后点把香、烧些纸。”
“还有一桩事,我要跟你说。我家宅子,西面堂屋,地砖下边,埋了些金银,从前我爹娘给我留的。但现今,我恐怕无用了。”
她苍白虚弱的脸上,已是摧枯拉朽地衰败。
“你带信得过的两个人,去把它们都挖出来,带回京城,拿去给阿朝打通官场。他不在京,这些事你就要帮着。但那些钱,定然是不够的。”
“另外,不能总让许执和洛平帮衬,各人有各自的日子要过。”
她的嘱托很多,也说地很慢。
直到累地睡了过去。
那个夜晚,卫若听到了三叔母在梦中,一声接一声的哭唤:“娘。”
声极低,但泪水浸湿了枕头。
卫朝默站着,听姑姑和卫若,描述半年多前,三叔母离世前的场景。
仰头看向窗外,灰色的高空。
半晌过去,他的眼角流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