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臣子献词祝贺,必然饮酒,没有谁能避免。
遑论是身为刑部尚书的许执。
纵使如今的他,因变法被朝廷排挤,依旧要向皇帝敬酒。
另外三法司的一些同僚,依从礼制,在皇帝面前,不好太过放肆,也要互邀。
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下肚,旧疾早发。
进宫前吃的药,已不管用了。
好不容易走到宫门处,他阖了阖眼,正要上马车,却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人。
那个坐在高马之上,身穿麒麟纹暗金玄袍的人,在昏暗的朱红宫墙下,朝他眺来一眼。
冷篾的淡笑。
是傅元晋,一笑而过。
便拉过缰绳,背离方向,朝另一条街去了。
他顿了顿,在后至的卫朝视线中,相错彼此明了的意思。
而后登车,胃疼不由让声音放轻,对驾马的车夫道:“走吧。”朝自己的府宅去。
幽避的车厢中,无人可视的地界。
他终于可以松懈自己。
肩膀松弛下来,从宽袖中拿出药,倒了两颗仰头吃下。
整个人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忍耐着胃脏中翻涌侵袭的痛苦,等待药效发作。
近年,除去太医院的御医,还找了好些大夫来瞧,也吃过许多的药。
最有效的便是这种药,但时至今日,效果也不大如意了。
许执垂下头,苦笑着抬起颤抖的手,用袖擦了把额上的汗水。
他的身体被早些年贬官途中的谋杀,损坏了根基。
后为升迁回京,攀附西南的各级官员,也包括……岳丈大舅,谈笑饮酒做诗,更坏了些。
回京的初年,与司礼监的与虎谋皮,亦少不了酒桌。
这些年来,纵使官职擢升至二品,但时不时的酒局,推辞不了的,总要喝一二杯。
仰靠在车壁,他闭上了眼。
继续去想今晚寿宴过后,要在所谓封侯旨意下发前,定罪捉拿傅元晋之事。
便是这两日的事了,要尽快。
已有消息,傅元晋在找人说情。
进京闭门不出的几日,他并非毫无准备。
……
漫漫归途,到达府宅,已是几更天。
夜深人静,府上的灯笼灭掉了大半。
绕过影壁垂花门,穿行廊道,许执独自回去书房。
换下官服,穿上常服。
让丫鬟送来热水,在偏房洗漱过后,散去酒气。
要歇息了,亲随说要近身伺候。
“大人,今晚我在屋里照看着您。“
大人胃疾发作,倘若需要什么,有人能唤。
但把人都遣散出去。
“不用了,跟了我一天,你也去歇吧。”
门被合上,唯有窗棂被打开一条细缝,用以通风。
临睡前,又吃了两颗药。
这回,用温水服用,不用干吞,哽塞得喉咙发疼。
灯盏被吹灭,屋子沉入黯淡。他脱去鞋子,在窗边的罗汉榻躺了下来。
身上的冷汗被擦净后,舒坦了些。
盖了一条棉被,背对着窗,身体缓慢地蜷起。煤球也缩着身体,卧在他的身侧。
此时,许执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明日天不亮,又要投身于那些鬼蜮伎俩、党派斗争。
便如同酒水。
他不喜欢酒。
要在不堪的浑浊中,时刻保持清明和警觉,不被侵蚀腐烂。
哪怕沉醉一次,便连同之前的牺牲,彻底烂在泥里,再也爬不起来。
……
恍恍惚惚地,怎么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
“微明,我替你去喝。你尽管和他们说事,我保管把他们都喝趴下!”
她豪情壮志地拍着自己的胸脯。
“我很能喝的,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比得过我!”
他立即道:“哪有那样的事,我成什么人了?”
兴许是语气太过严厉。
她神情一瞬失落,垂下了眼。
“哦。”
病发的胃里被她喂入了药汤和热粥,暖乎乎地,舒服了很多。
窗外是严寒大雪,狂风呼啸。
他将床畔的她,冰冷的双手紧紧捂住。
是为了他的胃病。
她才会在那个四处漏风的厨房,给他炖煮药粥。
如葱削的白嫩手指,业已被井水和冷风,冻得通红。
“我以后会少喝些的。”
他低眼看掌中她的手,鼻尖泛酸。
不想让她再担心了。
她委屈的脸,一瞬笑起来,前倾扑进他的怀中。
窝在他的胸膛,左右挪来挪去的,惹得他一阵痒意。
“我知道的,我不能去那些酒局。”
轻轻按住她的脑袋,她温热的气息落在他的心口。
“我是心疼你,才会那样说的。”
“微明,我不能每日来看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了。我不在,没人照顾你,你会很难受的。”
……
她的温柔叮嘱似乎就在耳畔,近地贴着他。
“曦珠……”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
但他心中无声的唤,被几点急促的叩门,给无情打断了。
许执从困倦的醉意里,迷惘地睁开了眼。
而后听到门外,亲随迫切慌张的声音。
“大人!快醒醒!出事了!
他翻身起来,坐在榻边揉着紧皱的眉,近乎嘶哑地问:“什么事?”
便在话音落后的那一刻。
他听到了。
混沌昏晕的脑子一刹清醒,许执抬起一双晦暗不明的眼,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他的哥哥,在赌场把人给打死了。
*
夜至三更天,傅元晋将那些愿意帮衬说情的回信再一一看过,而后将它们都放入抽屉中。
不禁冷笑。
海寇平荡,峡州开放通商,谁都想吃上一口肉。
可这能不能吃上,也得看他们够不够尽力了。
至于皇帝,是想要一口全吞了。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纵使他真地被定罪,卫朝这些年熟悉当地情形,终究隔离各氏宗族之外,想要在那些氏族中争夺利益,不死也得脱层皮。
门外忽来敲门声和禀报。
“总兵,许大人那边的事,已经做好了。”
傅元晋靠在交椅后背,唇角扯动,道:“去把王壁叫过来,问问他想到办法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