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的暴躁质问,是她的愤怒反驳。
明明从前,在他怒火滔天时,她从来都是乖顺地承受。至多不过以沉默来应对,等到他的气焰湮熄。
但原来真正的她,是这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性子。
兴许曾经他们在一起时,她无时无刻地不在恨他。
可她对他那样好。
好到他愿意为她,捧出了真心。
却原来是他的自以为是。
他的真心,最终被她弃之敝履。
便如同她给他做过的那些衣裳和鞋子,早已破旧。
傅元晋不想最后一次见到柳曦珠,还在论这些,徒添彼此的激愤。
他望向隔桌而坐,目光垂凝地面的她。
比起前两次相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虚弱。
他知道,她是因被困在这个虚幻的地界,才会如此。
王壁和他说过。
或许再被困久些,她会彻底走不出这里,会死在这里……
但到了这样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依然不肯低头,向他这个夫君认一声错。
他又一次等待许久,也没有等到她的愧疚。
甚至都不愿多看他一眼,露出欣赏的目光。
今日的他,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
于是,傅元晋只好有些无奈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认错了,我就放你离开这里。”
对她,他向来大方宽容得很。
认什么错?
自己不该和卫陵成婚,亦还是不该喜欢卫陵?
最大的错,不过是几次头晕,她没有警觉,才会被他招魂回到这里。
曦珠已经对傅元晋说了八年的违心之言。
从开始的恶心,到后来的麻木。
这一次,她不会再说。
更何况,她心里很清楚,傅元晋不会放她走的。
她不能离开这里。
只能等卫陵来救她,但他的声音,在不知时光流逝的黑暗里,也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找不到她?
曦珠眸中不禁泛起酸意,攥紧膝上的杏色绸裤。
却张口,冷硬道:“傅元晋,你从来都是一个虚伪的人。我认错了,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从流放峡州的初见起,被他用实际利益钓着的那一年。
她就知道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傅元晋闻言笑了笑,道:“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是你自己要留在这里,不能怪我,也不要后悔。”
“至于说我虚伪?”
他唇角的笑收敛了。
“曦珠,我若是不虚伪,不会活到现在。”
他的这一生,是在利用里成长起来的。
他的母亲为了荣华富贵,鞭打怒骂他,再给块甜糕,说是为了他好;
他的父亲为了傅氏兴盛,临死前将那些通寇的书信交给他,要他继续为了家族的延续而奋斗;
他的族人,男女老少。
一个个似是吸血虫,趴在他的身上,要吸食他带来的益处。
而朝廷中,有仇敌也有友人。
所有的交往,皆是依靠利益的纽带维系。
那些跟过他的女人,也都是想从他身上谋得好处。
……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没有谁能逃脱。
他原本以为柳曦珠是一个意外。
尽管刚开始也和他人一样的利用,想要得到他的庇护。
让他护住她和卫家那群人,让他们少做些苦役;让在前线抗战的卫朝能得到他的一二照拂,不至于十三的年纪,初涉战争丧命。
但后来一年年的相处,该是动心了的。
每次他回家去,她欣喜的眼神是那般诚挚明亮。
有时因战事耽搁很久回去,还会跑过来抱住他,扑进他的怀里。
娇声里含满了无尽的思念,唤他的字。
“进宣。”
真相揭露,原是朝朝暮暮里,自己一叶障目,不识她的本性。
她比他更加虚伪,可以轻而易举地丢弃和他日日夜夜,积累起的八年情意。
但他不想如此说她,太过卑鄙了。
也不想再与她吵起来。
“你难道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虚伪吗?”
傅元晋环顾满屋的琳琅碎片,是她砸碎的两个人的家,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缓缓地道:“便连卫陵,也是这样的人。”
“凡是在朝廷混的,不要将谁想得太简单了。”
“柳曦珠,你以为他多高洁,从前也是一样的狼子野心,残害了多少良臣。那些官员可都为国为民做出了政绩,只不过因处于六皇子党派,却被他针对,而无处申冤!”
不知不觉间,他提到了前世的卫陵。
“所以,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若只是皮相,傅元晋并不相信柳曦珠会肤浅至此。她的眼光是极好的。
但除此之外,他与卫陵有什么区别。
便连有时候,他也厌弃这样的自己。
却不得不卷入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不能脱身。
为何她却喜欢上卫陵?
无论曦珠如何想要解释,在她心中,前世的卫陵和与她成婚的卫陵,是不同的两个人。
但都没有对傅元晋说起。
至于所谓的虚伪,前者已逝。
后者,从来都是诚心待她好。
若是对外,确实会有虚伪,她是知道的。
只要不牵涉无辜,卫陵去针对朝廷中的谁,又有什么可以指摘。
她不会去管卫陵的事。
卫家的将来,是他该操心的。
至于奸臣还是良臣。
既为臣子,便是踏入仕途官场。立场和举动,都要思及后果。
高楼倾塌时,比起那些男人,女眷和孩子更没有选择的机会。
曦珠默了会,并没有回答傅元晋的这个问题。
只是道:“你这次过来,是因为要被定罪了吗?”
与此前两次的歇斯底里相比,这次却意外的平静。
她只想到了一个可能。
上次他的到来,提到了许执的哥哥杀人。
“许执他……”
曦珠的话蓦地被打断。
傅元晋冷笑了一声。
“如你所愿,他丢弃了他的兄长,正如当初抛弃你一样。”
他说这句话时,一直偏头看她。
背对窗外的月光,银辉落在她单薄的后背。已是七天过去,她显而易见地消瘦。
没有了重逢时的丰腴。
她侧着脸,如海藻弯曲的浓密乌发披散在后。
背光的晦暗光影中,模糊可见她柔和的脸部轮廓。
她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