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没有选择,不想固守所谓的贞洁赴死。
在出口前,心里已有答案,但仍是问了他。
“你会不会嫌弃我?”
她又一次在问那个人了。
他摇头说:“不会。”
从脑子里搜寻出了她与那个人的过往,是前世的许多年前了。
关于她送那个人的平安符。
后来,那个人的寄魂之所。
他往前又迈了一大步,说:“我也怕死,之前去北疆打仗,还想当逃兵来着,表妹会不会嫌弃我的懦弱?”
那个人是怕死的,尽管每次出去围剿狄羌,怀中都揣着平安符,仍然怕死。
每次活着回来,那个人都要喘上好几口气,劫后余生地喜悦。兴许下一场战事结束,便能回京,也能见到她了。
而只有他,什么都不曾经历。
甚至从前觉得父兄外出征战,并无多么可怕的地方,也不畏惧死亡。
他忍住眼中的酸意,不着痕迹地仰了仰下颌。
诉说那个人的过去之后,再张口,却缓缓低道:“曦珠,你比我勇敢得多。”
曦珠听到了他的哽咽,心里生出难受。
抿了抿唇,不想再陷入那段过往。
她在绵绵的困倦之中,轻声问他:“阿朝他们过得如何,你知道吗?”
回到过去,却没有见到卫虞、卫朝,还有卫锦卫若。
也不知她走后,一切可还顺利?
“你不要担心,他们过得很好。小虞和洛平有了一个女儿,小名叫滢滢,时常生病,但很乖的一个孩子;阿锦的病好了,如今都认得清人了;阿若的身体也好了很多,做了几门生意经营,帮衬着阿朝……”
“阿朝他快要回峡州了,此次傅元晋被许执定罪捉拿入狱后,峡州的兵权掌管会空缺出来,到时阿朝会接管当地的兵力。曦珠,阿朝说是你给他的那个锦囊……”
他并不知原来在多年以后,卫家会败落成那个样子。
而卫家的复起,是倚靠他之前无礼对待的表妹。
倘若没有表妹,他无法去想卫家流放后,会是如何的后果,兴许……早已覆灭。
他的眼睛禁不住地湿润,紧咬住后槽牙,强忍着钻心的绞痛。
但那些,都是靠她出卖了自己,而得来的。
他只有紧紧地将她背牢,更快地送她回去,才得以弥补愧疚。
在他的低声叙说中。
曦珠的额头抵着他的背,不由笑了一声:“他们过得好,便很好了。”
这个世上,太阳每日在晨露里,于东边升起,在暮色里,于西山落下。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
纵使没了她,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好在她给卫朝的那个秘密,是有用的。
傅元晋入狱后,卫朝的仕途前程,只会愈加地好。卫虞、卫锦卫若他们,也会跟着更好。
便在这时,曦珠想要与卫陵说,那个秘密一定也会让这个世的傅元晋被定罪!
她恨傅元晋,比在招魂之前,益发痛恨了!
若是没有招魂,她不会回到这个地方,被困那么久!
但在出口的一瞬,曦珠又合上唇,不太想在这里,与他继续说起傅元晋。
等回去后再说。
想到快回去了,她高兴地搂着他的脖子,感到冰冷的他,似乎渐渐变得暖和起来。
抬起头,睁开一直闭着的眼,越过他的肩膀,竟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光。
就像前世自己病逝后,走上的那条纯白归路,是向往重生的。
那时的她,犹夷彷徨;但现在的她,却祈盼快些走进那道光中。
尽管眼皮沉重地要落下,浑身无力地要睡去。
但她一直强撑着。
“快回去了,是不是?”
她欢喜地拍他的肩,问他。
背着她的人笑道:“快了。”
就似在数着步子一样,他听到了她的碎碎默念,不由加快脚步。
他感到身后走过的道路,正在裂断崩塌,蔓延至他的脚下。
“还有十步。”
“七步。”
“六步。”
“三。”
“二。”
但在那倦怠柔声的“一”中,他停下了脚步,没有跨过那道生与死、引魂阵法设下的界线。
他将她从背上放了下来。
在模糊不清的晦暗中,转过身,笑着对她说:“曦珠,你先过去。”
曦珠站稳后,自然而然地,困惑问道:“为什么不一起过去?”
她听到他说:“身后还有其他亡魂,要过这条线,必须要断后。”
“你先走,我在身后跟着。”
他不必担心她回去后,那个人会隐瞒不住,一定会想到很好的法子,来说服她,今日救她的人是自己。
也一定能应付得了,她告知他的傅元晋之事。
那个人早已得知,也不在乎。
曦珠顿时蹙眉,问道:“那些是不是会伤到你?”
她相信了他的话。
因她觉得他全身寒冷如冰,不明光影里,脸颊上也隐约可见几道抓痕,皮开肉绽一般。定然是去找她的缘故。
她看到了他的笑。
他伸手将她垂落在肩,凌乱的乌黑发丝顺理,低道:“别担心,我好歹在战场滚了几遭,煞气重,它们不敢伤我。”
他的手指正在扭曲变形。
很快,便连面皮都要垮塌下来。
骨头似是在被用锤子狠砸一般,内脏皆碎。
坚持不了多久了,他忍着浑身的剧痛,硬挺着要弯下的脊背,扶住尚且犹豫的她。
颤抖的手掌落在她孱弱的后背,将她往那明光的线内,轻推了一把。
“你先过去。”
只要过去了,她便能彻底回去。
回到那个人的身边,也能回去津州。
她一直想要回家的。
曦珠顺着那股温柔的力道,往前走了一步。
半步已落进光与暗的交界。
但便在那一刹,久处黑暗的她,被乍然的光芒刺地眼疼,忽然回过了头。
原本在阴暗里、背对着,无论如何都看不清的面容,在另一边残光的映照下,竟变得清晰。
那是一张极其沧桑憔悴的脸。
分明是同床共枕、熟悉至极的人。
但就在这一刻,曦珠怔然在原地。
她的视线定落在他的额角,那里的碎发正遮掩着一个窟窿。
血肉模糊,白骨袒露。
她缓慢地将目光下移,对上了一双闪避躲逃的漆黑眼眸。
唇瓣几乎是发抖地张开,她哑然地想要问他:“你是谁?”
但最后,出口的却是:“……卫陵?”
她伸手,一把拉住了想要后退的他。
又一次下意识地唤他:“表哥。”
她想起来了,那次秋猎,他受了重伤,便是这个模样。
可隐隐地,好似并不是这个样子。
他怎么会这般瘦,两颊都凹陷。
他的手在挣脱她,脸也偏转着低垂。
要拼命逃回到黑暗里藏起来,不想让她看见自己。
曦珠紧紧拉住他冰凉的手,第三次叫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