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哥。”
话音甫落,她看到他侧过的脸畔,经斑驳的累累伤痕,流下了一行泪。
卫陵终于转过脸,于朦胧的视线里,无声地望向了她。
他并不想让她知道真相。
只想她能平安回去那个人的身边,那个人一定会护好卫家,也一定会实现她前世夙愿,带她回家。
从此以后,他们会幸福顺遂地生活在一起。
他希冀如此。
但所有竭力的冷静和强忍,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里,在她洞明的眼神中,一瞬溃不成军。
他宁愿她不曾回头看他。
便是这次的回头,让他再也无法克制。
不由地,第无数次想到她及笄那日,他被她拒绝表白,前往秋猎的山林中,那些想好了、要回去问她、最终却未曾出口的狂妄之言。
可笑的是,他以为她是喜欢他的,只是受困于身份,所以才没有答应和他在一起。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喜欢他,任何忧虑都不足为惧,他会去解决的。
不管是官职,还是前程仕途,他都愿意去做那些枯燥乏味的事。
只要她愿意嫁给他。
在脑子昏晕的胀疼里,卫陵看着不肯放开自己的人,郑重地叫了她。
“表妹。”
一阵阵的痛意从紧绞的心脏涌上喉间,如是烈火灼烧,让他几近失声。
“对不起。”
“那天,我不该那么轻率地向你表白,更不该向你发脾气。”
嗓子似是撕裂般的疼,跟着掉落的泪水,是连绵不绝的倾诉道歉。
“我不知道你曾经受了那么多苦。”
在那日被野狼重伤滚落山坡,被另个人全然占据身体之后,只能屈居在一隅阴暗里。
最初愤怒地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但魂魄力量弱小地,无法撼动一分那个强悍的人。
很快地,那个人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海水,奔涌进他的脑子中。
他终究得知了,自从见到表妹的第一面之后,做过的那些仿若真实的梦境,到底都是什么。
仅仅是冰山一角,与她遭遇的所有相比。
更多的,一幕幕的前世画面,从他的眼前似是流水般逝去。
从初见第一面、小琼山梅林、除夕宫宴、上元游灯会、寒食春雨的丢失……
他醉酒漠视她的表白,她哭着转身跑远、她和一个叫许执的新科穷进士定亲、兄长和父亲接连逝于战场、大嫂也一尸两命去了……
投身北疆的战争,残酷的攻伐之中。
是深夜孤灯下,孑然一人枯坐。面前的案上,是那一封封从京城送来的书信,也是那一封封无法从北疆送出的书信。
最终,是海东青飞送来的那封泣血之言。
“三表哥,快些回京,我们在等你。”
她在催促了。
回首万里,大雪纷飞,是烽火硝烟的城池,和四处逃亡的百姓。
身侧,是副将属下的叠声催促,弃城回京,援助太子。
可是,可是……
不等他从尸横遍野、血流融冰的地狱场面回神,立即落入太子倒台、卫家被抄流放的震骇悲恸。
接着,他的眼中猝然失去一切色彩,再度陷入黑暗。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困境中,是她在牢狱中的哭声、是母亲病逝前的嘱托。
是她与傅元晋的欢好;
是她夜半的压抑低泣、是她月事痛极欲死的求声、是她写信给那个负心人的商议、是她对着平安符的零星诉说……
是她和妹妹侄子他们历尽艰辛,得以回京后,她的整日咳嗽。
夜间,那一声声的抽噎低哭:“娘”、“爹爹”。
……
他终于知道了,她为何会拒绝他的表白。
是因她从不曾喜欢过他。
便连初见时,在杏花微雨之下,她落在他脸上的哀伤目光,其实一直看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并未遵守承诺、平安归来的那个人。
他分明早有所察异样,却没有问她那些梦。
倘若早些知道的话。
“我若是知道的话……”
知道了呢,又能如何。
他根本没有那个人的能力。
不能带领卫家走出前世的泥沼结局,更不能比那个人更好地保护她。
只会吃喝玩乐的“本事”。
而那个人,是在前世被逼至极点后,被一把接一把的利刃,给搓磨砍杀出来的。
他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亲眼看着那个人的所作所为。
不管是对于北疆的战事、朝廷的局势掌握,亦还是对她费尽心思地爱护和尊重。
隐去纵火藏香居之事,
全都是他比及不上的。
他甚至不能暴露自己的存在,怕被那个人发现,要将尚且存在的他,彻底抹杀了。
他心里清楚,占据自己身体的那个人,那个算得上前世自己的人,定然会那样做。
绝不会让死去的他,再次抢夺回身体。
倘若换成他是前世归来的人,也绝对会杀了自己。
但他不是。
他只能藏在阴蔽的角落,去观望那个人如何改变今生的局势,如何去补偿她所受过的伤害。
只要这般静静看着就好了。
他不会出声的。
纵使嫉妒、悔恨、不甘、悲伤,无时无刻地不充斥在心里。
却在看到他喜欢的她,和那个人的玩乐相伴中。
两个人在一起是快乐的。
那个人将她养的很好。
她变得很喜欢笑了,笑地灿烂生动。
甚至愿意唤那个人“夫君”了。
他也会觉得高兴。
一直就这样好了。
……
倘若傅元晋没有招魂,他发现她的离魂远去,如何都唤不回来的话。
便不用回头看,那条崩塌断裂的路,已快来至他身后的脚下。
卫陵苦笑沉默,不想再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
他望着面前的表妹,在她一双诧异到,已不知该说什么的空茫明眸中,微抿下唇。
泪水的咸苦入口,他吞咽下喉,轻道:“那次秋猎之后,我已不是我了,从去法兴寺找你开始,一直都是前世的卫陵。”
他看到她澄澈的眼眸,显然睁大了些。
喉咙似如吞刀,浑身的骨头都在被碾压破碎。
忍受着阵法的侵蚀,他继续快速地说着。
将那些她不曾知道的,全都告诉她。
其实在峡州的那些流放岁月,那个人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知晓她受过的所有委屈和苦难;
其实那一天夜晚,她的表白,那个人没有立即答应,是还没想好。
事后,并非那个人去向母亲告的秘,而是卫度,等发觉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她已答应嫁给了许执;
其实那个人一直都喜欢她,在饮血漠北的边疆,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但都不能寄送回京给她;
他没有办法将所有的书信,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都念给她听。
便只拣了最后一封信,那封于她和许执将要成婚前,写成的书信。
一字不漏地,用着那时该有的心境,念了出来。
眼前,仿若出现那个夜晚。
窗外寒风冷冽,静室炭火噼啪。
那个人盘腿坐在矮案前,低头垂眸。
在昏黄灯火下,一笔一划地,在雪白的纸张上,蘸墨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