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悠远的梆子声,穿过深长的巷子,越过灰色的矮墙,涌入了一户新贴窗纸的屋里。
一盏青灯在静静地燃烧,暖黄的焰光微晃,笼罩着半壁墙,以及抵墙而设的桌案。
案上的左侧,整齐地摞摆了十几本陈旧的书籍。右侧,则是价廉的笔墨纸砚。
还有一只煤球黑般的猫,正卧在上边睡觉。
今日,它又一次陪他往郑丑那处去。
去的时候,正是苍茫暮色,家家点灯。
郑丑已从镇国公府归家,正在院子里,给一个六旬的老汉治疗腿疾。
他心中已有几分喜悦的猜测。
等老汉被女儿搀扶出门后,他赶忙去问郑丑:“郑大夫,三夫人可是醒了?”
郑丑不好言语,只轻点头。
苦等了好几日,他终于等到了她病好的消息!
加之胸口的伤势,也被看过,好了很多。
一路回来,步伐都轻快。
但在半途,却凝滞停住。
今日去刑部上职,卢冰壶和他说过一桩事。
皇帝有意从刑部和督察院抽调几个官员,前往卫氏的老家溪县,进行密调巡抚。
因傅元晋之死,未能接手兵部右侍郎职位。
重病在床的帝王,闻此吐血,终要在驾崩前,抓紧时间清理卫家势力。
在京的公府既动不了,便盘查宗族亲友。
这是官场上的一贯手段,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溪县多有铜银矿产,这么些年下来,因京城的镇国公府权势雄厚,当地官员不敢多管,怕得罪了人遭殃,便被那些卫家人侵吞。加之自己也有所受益,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众人既是得益,同气连枝,必然反哺京城的嫡支。这便是把柄。
原先这桩差事是要交予秦令筠去办,但谁知人被家中,那乱成麻线的纲常给抹杀了。
如今,危险便转落到其他人身上。
不用去查,也知那些世家大族,哪个不是贪食油水的?
卫家也不能免除。
许执心中分明。
从他第一次去公府赴会卫度,见到那些画阁朱楼、石桥流水,处处尽是精致景象,雅致生辉。
比他在云州府那些官员家中所看到的,甚至比曾拜访过刑部高官的家,还是极尽奢侈。
偌大的镇国公府,光靠府中出仕为官几人的俸禄,是不足以支撑的。
他心中已有计较,那些定下巡抚的官员一旦前往溪县,恐怕一出京城,还没抵达当地,便会被卫家派人追杀。
纵使平安到达,亦不知能不能查到什么,即便真地查到,会有命回京交差吗?
皇帝眼看危在旦夕,不剩多少日子。
届时太子依制登基,镇国公府卫家跟着,只会水涨船高。
……
半晌过去,许执低垂眼眸,看向手中被打开的画卷。
她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其实他因秦家的倒败,能进入皇帝的眼。追根究底,是依靠了她……丈夫的提携。
在画卷被重新收拢,存入抽屉后。
将灯火挑亮些,磨墨提笔,许执开始伏案写信。
他自然知道巡抚溪县的事,即便不告诉卫陵,卫家也必定有人手暗梢,在这个人心晃动的期间,时刻注意各方的变化。
或许还比他更早地,就得知了此事。
但所谓的诚心感激,便是另一个回事了。
况且卫陵因柳姑娘想要杀他的念头,不知有没有彻底消除。
信写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过简短的几句话。
天光尚是昏暗,卯时初。
许执在去刑部上职之前,乘车赶到镇国公府门口,将信从宽袖中拿出,递给了门房,让其送去给卫三爷。
*
卫陵是在巳时初,看到的这封信。
一同送到的,还有东宫那边的信,太子要邀约一见,是为了同一件事。
天已是大亮,但他起的时候,床上外侧的人,仍在沉睡。
他有一瞬的恐慌,怕如之前的六日,她并不在这个世了。
曾着急去握住她的肩膀,试图叫她的名字:“曦珠,曦珠……”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阖着眼,拖着长长的懒散语调,隐约含着生气,挥动手臂拍开他,烦着他的打搅。
他却劫后余生般地,不由笑起来,俯首在她的颊畔亲了亲。
“你睡,不吵你了。”
仿若就和之前的无数个早晨,一样的亲昵。
她以气音轻应:“嗯。”
笑着下床洗漱,穿衣收拾好后,他再次来到床畔,掀开青帐看了一眼她。
她还和方才一般平躺着,睡容沉静。
帐子垂落,卫陵悄步走出房门。
门在被轻合上的那一瞬,帐中的人也睁开了双眼,模糊地听到门外,他在嘱咐青坠。
“等夫人醒了,你就说我有事外出一趟,等事完了会立即回府。”
“记得让她多吃点饭,饭菜让膳房那边做的清淡些。另外还有药,也要让她趁热喝了。”
“她要什么,都去找来。今日有人要来看她,都给拦了,让她好好修养身体。”
……
随后是青坠的“是”。
再之后,是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曦珠听过后,她翻了个身,朝向床里侧,再次耷拉下疲倦的眼皮。
她很困,还没有睡够。
沉入梦乡,她睡了很久,才终于感到有五六分精神了。
起床洗漱后,在蓉娘和青坠的喜声欢笑中,她也微微笑着听她们说话。
听什么呢?左不过是她昏睡的这些日,那个人是如何的着急,如何的日夜相守,如何的连自己身体都顾不上,只满心满眼的都是她,谁劝都没用。
嘴角的淡笑僵硬了,她看到了的,他确实瘦了很多。
又蓦地,在听到那两个多嘴,因此被他仗打发卖的丫鬟时,慢慢地消逝了。
一时,三人竟没谁再多话。
披着外裳坐在榻上,曦珠吃完饭,喝过药,想要出去走走。
蓉娘担忧劝道:“这几日的风都有些大,等你养好了再出去。”
但她说:“睡太久了,感到骨头快散架。这屋子闷得慌,我就在院子走动,不到外头去。”
不过说论两句,到底同意。
便再找厚实的衣裳穿上,稍微梳拢散落的长发,走出了门。
院里正是一派欣欣向荣的初春景象。
春风料峭之中,曦珠却没有多看,而是通过屋檐下设的廊道,走向西南角的一处偏房。
再过偏房侧面未铺砖石的小路,来到了后边。
那里正有一个丫鬟弯腰,在井边洗衣。
陡然见夫人来到,忙起身行礼。
去半晌不听回应,抬头看到夫人正偏头望着角落。
那里堆了一些杂物,笼子筐子一个摞着一个。都是好些年前,三爷玩乐时,养鸟雀斗鸡空下来的,早已泛黄腐朽,堆累在爬砖而生的青苔之上,还有缝隙里钻出的,乱糟糟的萱草。
丫鬟以为夫人是觉得她偷懒,没有将院子打扫干净,纵使是这谁都留意不到的地。
她哪里能料到夫人会到这里来,再想起三爷把那两个洒扫的姐妹,给仗打发落出去,更是害怕地一下子要跪地求饶。
但在她的膝盖要弯下时,忽然听到夫人低柔的声音:“我记得原先那里养了一只鹰,是海东青,到哪里去了?”
丫鬟脑子混乱,急着回道:“那只鹰被三爷送去园子里养了。”
“什么时候?”
“就在夫人您进门前的那两个月。”
便在这个时候,丫鬟觉得不对劲起来,夫人为何会问这个?
但没等她想明白,见夫人说:“你忙吧。”就离开了,青坠跟在身后,似乎也是摸不着头脑。
站了好一会,她又低下腰,继续洗衣裳。
等走出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