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待孝期过后,年满及笄,镇国公夫人:她那个从未谋面的姨母会为她挑选一个适宜的男人,她只要出嫁了,就可以有一个后半生的家。
那年来京的颠簸水路上,她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今后,哭到伤心欲绝。
好似真的很难过,在风雨飘摇的水上,难过到迫切地想有一个可以倚靠的人。
曦珠无声笑了下。
可原来,她还是有另一条路可以走的。
倘若那时年仅十四的她,能够懂得多些,知道那条归家的路。
但又能苛责得了什么,那时的她还太小。
外厅忽然传来青坠的唤声:“夫人,晚膳送来了。”
她没有再多想,走了出去。
东西一天是收不好的,当时从春月庭搬到破空苑,他帮着她整理,还用了三四日的时间。
不愿在事情未定前,让蓉娘多想。
她得自己收拾。
一天天地,慢慢装进箱笼,总有装完的那一天。
至于带来的那些金银,离开时她也要全部带走。
在卫陵入宫未归的第七日,外头的丧钟终于停了。
曦珠也差不离收好了自己的东西。
只余现下尚用的,还摆在屋子里。
她推挪着那几个沉重的箱笼很吃力,也有些轻快地笑。
抬袖抹去额上的汗,想:这样的重,若是换成前世的那副身体,必然能搬动。
捏了捏手臂上细腻的肉,精细养着的,哪里能比得上。
箱笼多了,颜色又一致。
怕自己记错,想着该写上字条贴着,以后才不会弄错。
曦珠走出了内室,往卫陵的书案而去。
他七日未归,案上的摆设,仍是那一晚他离去前的凌乱样子。
他呢,讲究干净,却并不爱整齐。
未成婚前进到这屋,满眼是紊乱,这里一堆,那里一堆。
她疑惑问他:“你怎么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假思索地挑眉反问:“我自己的东西,还能找不到?”
但在她搬进来后,他也井然有序地收弄东西,不会再随手丢扔。
她原本还想说他,他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想来那时候,他在她面前,早将装模作样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只是他常用的书案,仍是一贯的作风。
这两月以来,她也未像之前,会为他收拾桌面了。
曦珠眼眸微弯,坐到太师椅上,要将案上的那本摊开的账合上,放到一边。
惯常对数目敏锐的眼,却不由落在那微微泛黄的纸张上。
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催促她移动手指。
于是,她一页页地看了下去,指节却在发抖,抖到最后,近乎痉挛起来。
让她头晕地快要瘫软在地,扶着案沿,咬紧牙关,才没有倒落下去。
她怀疑他还隐瞒了其他事,一阵翻箱倒柜,但没有再找到了。
天色阴沉,乌云遍布整个高空。
雨丝淋漓地飘落,越墙而过的园子里,升起了一层朦胧的雨雾。
蓉娘进来,见屋中昏暗,过来点灯。
“天黑成这样,怎么不点灯?”
但灯点亮了,却见姑娘坐在榻边,目光呆滞地发愣,仿若失了魂魄。
她一惊,忙过去问道:“又在想什么呢?和我说说。”
如何说呢?
曦珠缓缓吐出一口气,嗓子微哑道:“让我一个人坐会吧。”
“饭菜送来了,都热着呢,快去吃吧。”
心口的绵痛传来,她尽力平和地说:“我等他回来。”
这七日三爷都在宫中,今日回府,也不定何时,哪里能等。
蓉娘再劝两句。
“若是饿了就吃饭,可别饿出病了。”
这番关切,令曦珠不忍眼眶泛热,轻轻地点头:“我知道,您先去吃饭吧。”
蓉娘劝说不动,离去前,只见一旁的炕桌上,隐约有一本什么,还有一张单薄的纸。
昏黄的光,安静地笼罩着它们。
她枯坐着,仍在等待他的归来。
一动不动地,如同被精雕细琢的木偶,被困这座金粉玉屑建造的院子,被他一次次地欺瞒摆弄,还在可笑地期许今后的可能。
曦珠不知自己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
兴许今日,他也不会回来。
灯火微晃,在泪滴坠落下来时,她低头,默然地抬手擦掉。
也在这一刻,在夜雨之中,听到了门外熟悉的脚步声,一双烟墨绣曲水纹的皂靴,先后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的袍摆被大雨淋湿了好些,疲惫的语调,在问青坠:“夫人还没吃饭?”
“是。”
“去把饭菜端过来。”
他一壁说,一壁走向内室。
帝王驾崩丧仪、太子登基礼仪带至的满身困累,令他手上解着颈间盘扣,想将湿掉的外袍脱下。
但甫穿过那帘帐子,见到里面坐在榻边的她。
好些日没见她了,他很想很想她。
她莹润通红的眼抬起,朝迈步走近的他望来,他的动作便顿住了。
继而他的视线,落向她的一旁。
不过瞬息,他眼前止不住地眩晕,怀疑自己看错了。
但那一晚的疏漏,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那不是错觉。可他还是更快地上前去,想要看得更明白些。
明白地,在看到那本账的同时,也再次看到了那张皱巴巴的和离书。
那股僵直疼痛的感觉,再次袭遍全身。
“我问你,藏香居是不是你烧的?”
他沉默不言。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从始至终,你都在骗我!”
她几乎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扬起手,狠力往他的脸打了过去。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会对我好!”
在烧毁藏香居之前,已筹备好了银两。
那是她爹娘留给她的,曾壮志凌云,笑对她说:“以后咱家要把生意做到京城去。”
那个名叫曹伍的伙计,喜得一双儿女时,散发喜糖的笑脸,“姑娘,吃糖,这糖甜呢。”
与被火烧死时的焦黑流脓惨状,交融扭曲在一起;
那家人的丧礼上,曹伍妻子的悲恸扯打。
“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丈夫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和两个孩子,你还我丈夫来!”
与孩子的啼叫哭闹,皆历历在目,如潮水朝她扑涌过来。
让她撑不住站立,跌坐了回去。
卫陵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火辣的疼痛中,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喉结微滚了一下,喑哑道:“我可以解释,那时秦令筠对你虎视眈眈,那年十月羌人要南下,我必须去北疆。若你总是在外头,我怎么能放心……”
“够了!”
她猛然出声打断了他,冷视着他。
“卫陵,你总是有那么多理由!”
“当时若非这桩事,你也不能够去整治温家,你敢说你当时没有设计?我不是傻子!”
这回,卫陵彻底地沉默下来。
吩咐陈冲去烧毁藏香居,是因谋算温家,ῳ*Ɩ 杀死侮辱她的温滔;也是让她没有缘由再出公府,好好地待在京城,等他从北疆回来。
他怕的不仅是秦令筠,亦有许执。
怕他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旧情复燃。
便是那一年的上元灯会,他竟然看到了许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