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路走地多了,腿一抖差点摔下,卫陵眼疾手快地扶住,沉眼道:“小心些。”
卫虞便搀着三哥的手,钻进车里。
卫陵这才看向跟着要上车的曦珠,将手掌翻转,背面朝她伸去,再礼节不过的姿态,语气不变道:“我扶你。”
曦珠看向他的手背,指骨苍劲,青筋微显。
她挪开目光,低声道:“多谢三表哥,不用了。”
自己扶住车门处,踩了上去,忽听一道低声,近在耳畔。
“他方才是不是去找你了?”
她猝然转目看他,便见他此刻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笑,眼眸半弯,嘴角轻翘,更衬地几番恣意风流。
全然没有一个多时辰前的复杂,只余再单纯不过的愉悦。
心绪翻转间,曦珠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你是不是……”
话都没说全,车内的卫虞在叫她。
她咬紧唇,不觉抠紧车枢的手恰被他按在哪处穴位,一点酸麻松开之际,转握到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曦珠蹙眉要挣出来,就听他刻意严肃的嗓音,“别叫小虞看出了,回去后我与你说。”
他拿她先前的话来堵她,一个轻轻的托举,就将她送进车内。
车帘放下,卫陵笑着收手,让车夫赶车,自己拽住缰绳,翻身上马。
倏地,另一辆马车经过,帷裳掀起间,一张柳眼梅腮的脸露出来。
卫陵看过一眼,执辔勒马跟在公府车侧,一道回去。
走过段路,步入京城道路,他才模糊想起方才那人是谁。
姜嫣。
她今日也去的奉山。
寒风吹彻,将眼前街道的繁华都虚化。
卫陵眼前恍惚出现前世那日的场景。
白雪红梅隐蔽处,两个芳华正好的女子闲说。姜嫣似笑似恼道:“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仗着家中几分权势,要我如何直说呢,怕得罪他。”
等周遭恢复寂静,卫陵转身,才看到不远处的山石背后,还有一人也听到了方才的话。
他唇角浮现轻飘的笑意。
问她:“有没有觉得我很可怜?”
却见她摇头道:“三表哥,你别听她说的,你很好,你不是纨绔。”
冷冽寒风中,她为他极力辩驳,眼中也起了泪意,不断说着他很好。
是在安慰他。
难道他真不知自己是纨绔吗?所有人都如此认为,就连他的爹娘都这样说。
但她说,他很好。
很好啊。
可那时两人同住一个府上,长至半年多,却只见过寥寥几面,她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好似听到姜嫣的那番话,她比他还伤心难过。
细雨飘落下来,将眼前景散去。
卫陵唯一再想起关于姜嫣的事,便是在赏荷宴,因那时他不能救得王颐,喝地酩酊大醉。
便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见到了姜嫣。
前尘往事,如今再回想,还有什么,全都记不得。
唯一记住的,就是姜嫣的父亲姜复,以及姜嫣的丈夫谢松陷害卫家。
这世,他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第034章 旧疾发
重生后的曦珠会救王颐, 卫陵明白她是在挽救卫家将来的颓势。
而得救后的王颐喜欢上曦珠。他也没有半点疑惑,她这样好,谁喜欢上她, 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自然地,他没有生气。
但不生气是一回事,可要任人觊觎他的妻,便当他还是死的。
更何况在去神枢营之后, 他也没有闲暇还盯着王颐,只能在之前解决这桩事, 却也不想用过激的手段。
若是让曦珠得知, 就是白费了她那时救王颐的用心,毕竟不知这个举动到将来, 王颐的父亲王壬清会不会在哪里起作用, 正如前世确实左右了帝位大统的继承。司天监监正这个职位似乎在往日的政斗里算不得什么,但真论到此种事上,也算其中关键。
现在王家算与镇国公府交好,母亲想将曦珠嫁进王家,也会考虑到这层。尽管不知有没有用处,确如她说,王颐是很不错的。
再者从青坠那里得知,曦珠早得知王家要相看的事, 她定在烦恼。
倘若在两人相看后,王颐得知曦珠无意于他, 起了退心,推辞这门事, 最后受人议论的也会是曦珠。
倘若继续,便会生出更多变故。
唯有在之前, 让王颐主动放弃。
照她目前的处境,很难妥善此事。
不如他来,这本也是他的事。
可叹那日秋猎,尚未重生的他,与王颐有了那番被中断的话,让他这些日子,不得不迂回打消王颐的戒心,才能演今日这出奉山的戏。
一壁昏黄火烛,卫陵在想,该怎么好好给她解释这事儿。
他没想瞒她,这世他做什么事都会让她知道,不会叫她担心的。
况且也瞒不住她,迟早会怀疑到他身上。纵使不算什么心计,这时候的他却也干不出这种事来,更可能忍不住地直接打王颐一顿,逼其弃掉对她的心意。
与其这样,不如主动交代。
卫陵想了想,落笔在纸上,只不过两个字,她的名,太过顺遂了,就似前世无数个边关的深夜,严暑或是冬雪,他一人在灯下,想要写信给她,却都中止在那一捺末端,沁入浓重的墨。
现在他再次停住,就似惯性。
很快卫陵就反应过来,这不是那时了,但仍将那张纸抓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在炭火燃烧那张过去的旧迹时,他从拜匣中翻找出几张帖,又看了看上面的字。
其实重回过往的这段日子,他已经练习过这些,不断把自己拉回到这个年纪。
但现在,他还是怕她认出来。
卫陵反复临摹字体,反复斟酌语气和用词,终于重新落笔。
直到撂开笔,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这还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给她写信,隐约有几分可笑。
好在今日之后,这桩事便算是了结了。
他知道曦珠不会对王颐动心,历经那么多坎坷的她,王颐凭借什么想要撬动她的心。难道仅因为三面和几句话吗?
王颐还配不上。
夜色逐渐浓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漫涨,冲垮了门窗,将屋内的一切都卷入进去,灯焰被不知哪来的风吹熄。
他好似又回到熟悉的黑暗里。
“卫陵已经死了,他不在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清醒过来,重新找个男人过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不在乎你还想着他,我认了,不和他争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样貌品性能力上,我也不比他差,是不是?”
“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曦珠,我知道你在情上受到两次伤,我起誓,绝不像他们那样对你。”
……
“我当时就该不管不顾地娶了她,她不愿意,我也要娶她!不至于让她为了你们耗干了自己!卫朝,我告诉你,你们卫家永远都对不起她!”
“是你们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么东西,配得上她吗!啊,我问你,他配得上吗?”
似恶咒缠缚,头如千万根针扎透,痛地几欲分裂,他颤着手从襟内摸出药,咬开瓶塞,一径将药往嘴里灌。
喉结不断滚动,吞咽而下,大口喘着气。
天上的云翳慢慢被吹散了,露出一盏冰冷的月亮。
从冷寂的院墙铺入,穿过窗棂,笼罩着书案前半张惨白至极的可怖脸容,血丝遍布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眼白翻滚,不知在看何处,发冷的汗水从额角,顺过坚硬的腮角,从颌骨一滴滴坠落。
许久后,他擦了擦汗,复抬起头,又是一张懒散逞意的脸,翘起嘴角,呵笑了声。
就似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自然让人喜悦。
*
曦珠半垂长睫,握着王夫人送的白玉竹镯看。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只玉质上乘的镯子,但不想王颐说是家里传下,王夫人出嫁时就戴着的。
这般贵重,王夫人却在第一次见她时,就送给了她。
曦珠再回想今日王颐情真意切的话语。
她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不能欺骗他,说自己也喜欢他。
可这玉镯,要怎么办才好。
想退还回去,却没有合适的缘由,都收放在身边几月。
又想起今日种种怪异,一切都太过凑巧,从昨日卫虞的来邀,说是三哥的主意,到今日奉山的碰见,那时卫陵的怪异神色,以及青坠以找荷包的缘由离去后,王颐的到来。
最后是卫陵的那句话,说是会与她说清楚。
一回到春月庭,青坠直接与她说,是受到阿墨的指使,才那样做的。
曦珠自然没有怪罪于她,她已经有些明白卫陵为何这样做了。
“表姑娘,快过来将羹汤喝了,别凉了。”青坠在外间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