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回去后,姑娘脸色一直不好。柳伯问过, 姑娘只管说无事,可那样子,哪里是没事的。
柳伯担心许久,可后来不了了之,他也当无事了。
既这回是来买香料,他便当作生意,要招待入座。
也是此时,身后的毡帘被掀开。
曦珠一出来,就对上转望而来的沉压眉眼,倏地愣住。
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让她自顾不暇,担忧将至的翻年后,会出现更多难以预想的事,难免忽视了还有这样一个人。
但也不曾想过有一日,他会直接来找。若知适才伙计说的是他,她不会出来了。
袖内的手握紧,被一众人望着,不得已上前去。
及到跟前,她先是行礼,忍耐道:“不知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秦令筠看向四周整齐的香柜,常声道:“来这里,自是来谈生意的。”
曦珠便转向旁侧,让柳伯与他说,还道天黑落雪,自己该回去了。
话音甫落,却听一道显然威压的冷声。
秦令筠转目看她,“本官这样的身份,还不足以与你亲自谈?”
堪堪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
指甲陷进手心的肉里,曦珠咬紧牙,屈膝再次给他行礼,“方才是我无礼,还望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却没有得到回应。
也没有人敢说话。
曦珠知这回他是露了本性,不像之前两次还会装地和颜悦色,不断揣测他这次为何而来。脸色因吹涌而来的寒风愈加白,腿也渐渐发颤起来。
才听他沉声道:“起来。”
一屋子的人终于得口气缓,柳伯原顶着残余的威压想要开口,却见姑娘眼神示意,便闭上嘴,接着见姑娘邀人进入阁室,并让准备热茶过来。
他不知姑娘是怎么和这样的官惹上关系的,方才那一番打压下来,却是先前那点猜测都没了。
阁室是平日待客的地方。
呈茶而来的伙计退出去,里面只剩下两人。
一室清寂,秦令筠坐于上首,巍然不动般将那盅茶望一眼,“连奉茶都不会?”
曦珠垂下的眼闭了闭,重新睁开抬起时,上前拎起茶壶,沏了一盏茶,然后双手端至他面前。
“请大人用茶。”
身前一双白皙柔嫩的手,捧着天青棱玉杯盏,里面盛七分满的茶汤,清透红亮。袅袅的松烟香气后面,虚掩着一张低垂的清稚面容。
不过十五,眉眼已是明媚动人,纵使现下冷着脸,可想一颦一笑,尤是动人。
但浮动这层皮肉之下,比及上回,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她的地界,他旁若无人地,将这张脸细细地看,目光撵过一轮又一轮。直到她低落的长睫微颤,直望着他,好似忍受不住地切齿,再次唤他。
“请大人用茶。”
他才接过她递来的茶,喝过一口,是上好的正山小种,却非他喜好的茶种。
将盏搁置,便见她又退回去,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秦令筠捻转圈扳指,然后从袍袖内拿出一张折叠的纸,两指夹着,递去予她,道:“你看看这上面的香料可都有?”
曦珠起先还在猜他此次来的目的,可进这处后,实在捱不住,只想他赶紧离去。
这会,他与她说生意上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她也只能再次上前。
但那纸被折成方正小块,堪至他遒劲的指间,要接过,无论如何都要碰到他。
曦珠抿紧唇,半晌都没有伸手过去。
直到那纸被放在桌上,指节叩敲一下,他问:“可以看了?”
曦珠心里堵着一股郁气,走去拿起,又退几步,打开看过。一共十二味香料,沉香、乌木、檀香、降真、干松、麝香……都是很平常的香料,但所需的量很大。
可她不会做这笔生意。
她清楚,这绝不是桩普通的生意那么简单。
“总不能告诉我能在这个地段开得起铺子的,却连这些香料都没有?应当随意找个铺子也能找到。”
却还未开口,迎面而来他的问话。
“既如此,大人另选他店,不必来此处。”
秦令ῳ*Ɩ 筠靠着椅背,“那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就是来你这处?”
他在明知故问。
曦珠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若她真地问出口,绝对不会想听到他的回答。
秦令筠对上她毫不退避的目光。
有意思的是,尽管她惧怕他,却还是敢于和他对峙。
“不敢问?”
“大人既有要求,我做到就是。开了门就是做生意的,没什么分别。”
曦珠已然明白她今日要是不答应下来,恐怕他接下来的话,不是她能承接得住的。
她紧着一口气,又将话扯回来,平声问道:“还要繁问大人这些香料什么时候要?倘若着急,我这里是匀不出来的。将近年底,库里只有零散,只能等开年才能调来。”
秦令筠慨道:“不急,只要明年三月初时能齐全就好,所需的量纸上都标明清楚。全要最好的那批,价钱不成问题。”
仿若真是来购置香料的,并无其他居心。又是大方。
曦珠又问道:“这些香料到时是送至府上?”
这般大的量,阖府都用,怕是三四年都用不完。
“非是,到时全都运到青云山的潭龙观。”
潭龙观?
曦珠隐约觉得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
秦令筠起身整袍,“其中具体事项,明日我会叫府上管事来此处商议。”
他看了看半开透气的窗,外间的雪愈发大了,是不好再留。
今早才往吏部领了调令扎付,也还有些事没处理妥当。不过三日就要离京前往西北黄源府,担巡抚一职,不知何时能回京,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才在临行前抽空来看她。
他朝门外去,见她不动,道:“不送送我?”
既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人要离去,曦珠只好跟上去送他,隔着那般距离,望着他的后背,忽而有些想松气,却在快至毡帘时,前面的人蓦地停住脚步,转身过来。
曦珠猝然难料,已然往前一步。原本两人隔着五步,现下硬缩至三步。
她心一紧,慌地想往后退,却听到他的笑声:“柳姑娘不必如此提防我,我向来不强人所难,那样实在是很没意思的事。”
他最后看她一眼,掀开帘子朝外去了。
须臾,风雪之中传来马的嘶鸣,车轮碾过道上薄雪,渐行渐远了。
*
卫陵回到破空苑后,从阿墨口中得知半个时辰前,秦令筠去了藏香居。
他解开护腕的动作一顿,问道:“她回来了吗?”
阿墨知道这话问的是表姑娘,道:“一炷香前回的。”
自三爷去了神枢营入职,他再不能跟在身边,就被指去跟表姑娘,将每一日的行踪都禀明清楚。阿墨如今摸不准三爷的心思,也不明白这番为何,唯一清楚地就是表姑娘在三爷心里顶重要。
三爷还特地说了几人要留意,秦家那位大爷就在其中。
卫陵接着解衣襟,将被雪水湿透的玄色外袍脱下,搭到木施上,只着身月白里衣坐到案前,凝目灯下的兵籍。
黄源府处于西北,自大燕建朝以来匪患一直严重,百年间朝廷出兵数次围剿,起先取胜为多,但也折损兵力颇重。这十余年来,东南海寇兴起,北方狄羌更是凶猛肆虐,能征善战的将士都往北疆调遣,留于黄源府的主将是大哥的岳丈,只作防守。
而当地缴入国库的税也是一年少甚一年,根本不足以支撑军资耗费,甚至还要朝廷贴入,渐成一个无法补全的亏空。户部年年叫穷,此种状况下,是再难起兵。
也是此次闹地太大。
一个多月前秋闱放榜,中举的七名举人陆续上京以备来年春闱,却被匪贼截杀,一时震撼当地。当地州府学政先后闹到三司处,联同百名官员上折送京,定要朝廷剿灭匪患。
这些日,京城的一些举人也义愤填膺地联诗,要为那死去的七名同年讨回公道。
左不过是说贪官藏富,勋贵奢靡。倘若将他们的家都抄了,难道还填补不了亏空,灭不了匪贼吗?
今日他从神枢营回来途中,又见被绑缚,要送入狱中待审的几个年轻学子。
不过几句诗,却得罪那么多权贵。不至于打死,毕竟功名在身,却一定要见血,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教训了。
遑论朝廷里有官员趁机弹劾参人,好一番浑水。
这般哄闹下来,皇帝只能择人前往处理此事。
一如前世,选中身为左佥都御史的秦令筠。
还是自荐。
明年七月回京述职,官升一阶,得皇帝重用,会作重臣考量。
便是这样一个在世人面前公正威严,却精于仕途的人,卫陵也有些不明为何他会对曦珠起了心思。
前世最后那般境况,即使秦令筠于新帝登基一事上有再大的功劳,可对于传信泄情的曦珠,不知上下要动用多少关系,才能将人保下来。
这世将要去黄源府那样的险地,离别去见曦珠一面。
这些,绝不仅仅是贪图容色那么简单。
为何重来的一世,会出现这样的偏差,亦或是前世,还有他不知的事……
头又隐隐痛起来。
也许在前世这个时候,秦令筠就想要得到曦珠了。
不对。
他还错漏一件事,前世的曦珠不可能瞒着这种事,还对他说那番话。更可能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在明年的七月,也即是秦令筠从黄源府返京之后,但那时曦珠已经和许执定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