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哥,我想回家。”
那一声声微弱的哭,似是对他的恳求,向他求得准许。
巷口的寒风迎面吹来,卫陵行走在归去的雪路上,觉得惘然起来。
盘算早在他昏睡十日醒来,得知她生病的那晚定下。唯有卫家稳定下来,他与她,才能彻底放下心。
他也想过,到时与她一起离开京城,回去津州。无论今后她要做什么,他都会陪她。
而这一切美好愿景的前提,是改变前世所有人的命运,最重要的是太子得以登基,镇国公府卫家无恙。
但他没有狂妄到认为重生,就能得偿所愿。就如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太多不可控会随时随地发生。
神瑞年间后期的朝堂,政局混乱。
倘若他踏错一步,疏漏哪处,兴许再入万劫不复。
到时,曦珠又该怎么办?
真到那个地步,她绝不能再淌入卫家这个浑水。甚至因这个可能,他不能将与她的事摆上明面,只要扯进卫家,她以后再想脱身绝非易事。
但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告诉她,他也回来了,让她彻底摆脱这份危险?
是他的自私。
卫陵清楚,一旦告诉曦珠自己也重生的事,她会离开他,也会离开京城。她现在之所以还留在公府,是因还记挂卫家后来的命运。
可是现今前世的负压已经让她难堪至此。
卫陵感到一股凄然寒意,连腿脚都麻木,衣裳前襟被风一吹,她残留的泪水如同淬冰,尖锐地扎入他的心口。
他从不觉得哪次算计是狠心的,唯有这次,他便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残忍,是在利用她的真心。她尚且毫无察觉,但这种算计已先将他罚罪千百次。
她要是得知这样歹毒的心肠用在她身上,会怎么样?
她会恨他的。
黑黯的天幕逐渐飞雪,面色被冷地有些发白,卫陵漫无边际地在大雪里,想着。
他甚至开始想,该如何与她坦诚,应下她的恳求,放了她。
但走着走着,他一个踉跄,好在撑墙扶住。这时,他才发觉头疼许久了,已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拿药出来吃,咳嗽两声,吞咽下寒气,才缓过来。
脑子跟着活络冷静,眼神也清明起来。
他在一条白色的狭窄巷道里,仰起头,望着雪夜下的月亮。
他从来都想向她坦诚,可有时时机一旦错过,便再也开不了口。就如前世。
但这回,至少给他一次机会吧。
比起荒诞的重生之机,能改变许多事,更甚左右天下局势,这不足为道的情爱,对于上天而言,也不过小小的心愿,不是吗?
卫陵以拳抵唇,咳一声,步履重又变得坚定,慢慢地朝来时的路去。
月亮在一点,一点地往西边落下。
他总能找出一条路,为了周全她。
第040章 欺骗她
次日曦珠醒时, 已过午时三刻。
宿醉的头晕,令她乏力地靠在床头,捧着温热的蜜水喝下, 才觉得好些了,瞧见青坠一直朝她看,神情颇有几分奇怪,不禁问道:“怎么了?”
青坠昨晚一直在屋外守着, 只能隐约听到里头不时泄出的话音,并不清楚, 但显然是三爷在和表姑娘说话。后来更是传来哭声, 呜呜咽咽的。
她担惊害怕,直到三爷离去时, 留下句“照顾好她。”
她忙去看睡着的表姑娘, 小心翼翼地揭开被褥,并无异样,只眼尾浸润过泪水的泛红。
尽管这般,青坠后半夜仍被这事吓地没睡好。这下表姑娘问起,她犹如惊弓之鸟,只说:“您可要再睡会?”
表姑娘显然不记得昨晚种种,暗下松口气。
曦珠摇头道:“不睡了。”
她方才得知自己酒后肆言,这才留在藏香居, 以及青坠为何在此处的缘故。
时隔两世,再见到自家乡而来的故人, 听赵闻登说起往事,和她不在的这一年里, 那些熟悉既陌生的街头巷尾,又发生了那些新鲜事。
怅然间, 难免不多喝,就此醉倒了。
曦珠垂眼将蜜水喝完,笑了笑说:“夜里下那么大的雪,还要麻烦你过来。”
“姑娘客气了。”
这大半年下来,青坠明白了表姑娘的秉性。虽很大方,对整个院里的仆从丫鬟都很好,但若有若无地,总有疏离,想来是因寄居公府。
曦珠想及赵闻登说来京要采买布料和些物件,且只待几日,匆促得很,不再耽搁,起床后洗漱穿衣。青坠正端来热腾腾的赤豆粥和春卷包子,屋外就响起脚步声,恰是赵闻登来找。
曦珠不留下用膳,转身对跟上的青坠,将她拉坐桌前,道:“想必你昨晚没睡好的,吃了饭就在这处歇息,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回府。”
青坠未及说话,表姑娘已然提裙,步伐轻快地迈过门槛出去了,跟着有爽朗笑声。
“昨天跟你喝多了,回去没叫我爹狠骂一顿,说是不顾忌些。要顾忌什么,我们以前不是这样?也就这里规矩大。我刚来时,还听柳伯说你不乐意回公府,嚷着回津州呢,要不这次你与我们一道回去算了,还能赶上我和露露的喜酒……”
“现下不行,我走不脱身。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讲要买浮光锦?我算有些熟悉,和你一道去,怕你买的花色露露不喜欢。”
说笑声渐渐远去。
曦珠这一陪逛,将近天黑才回到藏香居。
她本不懂婚嫁的细处,也是前世操持卫虞和洛平的那一场婚事,六礼的桩桩件件,全要她拿定主意,其中所需的物件,当时她跑了许多地方,才为卫虞置办妥当。
这回借此,不过几个时辰,就帮赵闻登买了半数。
另添几套头面,宝石璎珞一类,是今岁才从江南那边传来的新式样,精美异常,熠熠生光。又是京城最大的金楼,自然价钱高地令人咂舌。
曦珠一并买下,道是给露露的添妆。赵闻登觉得太贵,被劝说一番,还是收下。
两人又在外吃晚膳。
父亲忙着与柳伯商议生意上的事,赵闻登只好自己来办这些,头回来京,原摸不着方向,好在曦珠晓得,说的头头是道,既知哪处有好物,又会谈拢价钱,倒让他省下不知多少力。
他难忍感慨:“你曾经哪会这些,这一年来我跟我爹学这些,都没你这样懂得。”
曦珠弯眉笑道:“总要学会的,我也不想将阿爹留下的铺子荒废了。”
她达观豁然,自小如此。
赵闻登开怀了,连声笑谢她跟着忙了半日。另还有些细碎的物,曦珠又应下明日再与他一道来买。
用过饭,就此别过。
曦珠需得回公府,昨日一出,她还得去和姨母说明。马车上,她思量过,与青坠提及实话,自己是因思家才没有回去,还不等她续说,青坠忙不迭道不会说出,自是隐瞒。
她放下心。
外面天寒地冻,舆轮碾过地上积雪,轻微咯吱声,车壁的灯火摇晃。
曦珠靠坐着,袖里揣抱手炉,望着那幽幽暗暗的光影,不一会睡着了。
回到公府,她先去正院见过姨母。
杨毓拉她榻上坐,问过她的身子,还是担心道:“要不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说着,就要让元嬷嬷叫人去外头请。
曦珠忙道:“多谢姨母关心,我已无碍。”
再推过一番,说过些话,有丫鬟来问府上的事务,曦珠便告退离去。
回春月庭的路上,忽至一阵凛冽寒风,吹拢黑蓝的云层,将最后一丝天光也遮住,只堪见园子里乌丫的干秃树梢。
青坠提灯,照亮前路。
曦珠心里想着事,昨夜她醉时,恍惚见到了卫陵,还胡言说些什么,但都忘记了,唯记得那感觉与前世的梦一般。她低头,跟着雪地里的光朝前走,倏地那光一顿,随即被风吹得四处荡动,散掉了。
“三爷。”青坠低呼。
曦珠抬起头,就见那棵堆满白雪的杏花树阴处,站了一人。
似乎才从外回来,身上穿的还是玄色武服。
闻声,他转身,朝她看了过来。
白茫茫的雪色之间,昏黄暗影,堪照出他浓眉郁色,薄唇直直地紧抿,一双风流眼也蕴着冷然,像谁惹他了。
可那眼神就定在她身上,丁点不移。
曦珠几分莫名其妙,也在这疑惑时,青坠被阿墨拉去不远不近的地守着。
她登时蹙眉,怕被人撞见,不欲与他有话说。
只这念出,他就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诘问:“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到哪里去了!”
他压着声,似也怕人听见,可那激昂上扬的尾音,满是压制不住的怒气。
曦珠蓦地愣住。
两世,卫陵都还未用这样凶的语气与她说过话。哪怕是前世的后来,他掌管兵权,被皇帝和诸多人所忌惮,变得愈加残酷冷漠,也不曾这样说她。
像是她背着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还要被他当犯人审问似的。
兴许是她怔怔太久,他宛若抓住了把柄,咬着后槽牙,火气一下子全冲出来。
“与你在信春堂喝酒的那人是谁!”
这下曦珠反应过来,明白他为何生气了。
她本就因宿醉还觉头昏,又辗转各个店铺半日,为那些婚嫁的物费心神,走地脚酸。回府去过正院,就要回春月庭歇息的,却被拦住,一顿责备下来,加之梦境残影,她不知怎么也动了心火。
“管你什么事!”
话音甫落,卫陵绷着腮角,冷笑,“怎么不管我的事,你与人在外面喝成那样,都不回来,我活该没被气死,让你高兴。”
浑身都带着少年的气性。
与你要好时,什么好话都能说,哄地你不辨东西,甚至伏低做小也不在乎,仿佛你对他笑一笑,连天上的月亮都给摘下来送你。可要是忤逆了他,他可不管会不会伤害到你,只不断发泄自己的不满,以期你认错,他会立即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