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宫人来唤,道皇帝和皇后召见问话。
卫陵站起,将衣袖整理齐整,收敛面上的嘻笑,这才前往。
到了跟前,先是行大礼,叩首问候。
“臣,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
皇帝摆手,“起来吧。”
卫皇后身处宫阙,规矩森严,难得见家人一面,也只这样的宫宴才得几个时辰的相聚。
见人起身,这才问道:“此前你因秋猎而昏睡多日,如今可都好全了,是否有遗症?”
卫陵恭敬回话:“回娘娘的话,臣的伤都好全了,并未遗症。”
他又转目看向皇帝,道:“先前听母亲说因该事,陛下与娘娘担忧,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换了遍医治,这才治好醒了过来。臣还未曾当面谢过。”
说着,自是趁着除夕新年说了许多吉祥话,直逗地皇帝大笑。
卫皇后也是笑。
等回到席上,冷不然地一道愤恨眼神望过来,卫陵朝对面瞧过去,半眯眸辨认了好一会儿,也没认出是谁来,直到长平侯长子谑道:“他人被你打成那样,别是认不出了?”
经提醒,卫陵才知那人是温甫正之子,温滔。
他似笑非笑一下,未多理会。
温滔再见到卫陵,自是想起被那一顿鞭子打的惨叫狼狈样子,养了好几个月的伤,上个月将好,还因此瘦了许多。原是想找卫陵麻烦,但谁知早前怀孕的继母竟生下嫡子,父亲一时高兴地不成样子,看他越来越不顺眼,他也不敢再出府。
好不容易宫宴,他一个庶子本就不得参与,但因他是温家独子,父亲还是破例让他来了。可等以后弟弟长大,他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方才卫陵的眼神扫过来,让温滔看出轻蔑之意,这让他更加恼怒,想起卫陵之前骂他不过是个妾庶子的话。
迟早的,他要收拾卫陵,让他后悔。
水榭之上,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乍开,将整个幽暗的天幕照地大亮,众人纷纷抬头,去看似同流星四散的花瀑。
琵琶扬琴编钟的合音仍在继续,曼妙婀娜的腰肢还在舞动。
卫远正与太子说话,忽一个太监来寻。
他侧身过去,听说三弟已经走了,不必找他。
卫远一愣。
太监退身,身边的太子疑问:“方才好似听到是三表弟,是出什么事了?”
卫远端酒盏的手指捻了捻,浓眉隐笑,道:“说是无聊,回家去了。”
卫度没耐住骂:“他是自由惯了,也不等我们一道。”
离去宴会的最后一刻,卫陵回首看去。母亲大嫂正在那些贵门夫人的奉承里,妹妹小虞在跟那些达官贵女游戏,大哥和二哥在和太子说话,父亲便是光坐在那里,就有许多官员过去恭维。
很热闹。
他转回头,由太监领着,将那热闹抛掷在身后,只朝宫墙外走。
在宫道上,他遇到正被宫人们围住,举着焰火玩耍的荣康。
那束焰火五彩斑斓,绚烂夺目。
他看了很久。
直到一声脆生生的唤叫了他。
“三表叔!”
焰火燃尽,荣康提着金灿灿的百鸟裙朝他奔过来,宫人怕太子之女摔跤,忙着喊:“郡主慢些跑,慢些,可别摔了!”
“三表叔,今年有没有压岁钱啦?”荣康仰起一张小圆脸问。
卫陵怔了下,往袖子里摸索,才摸出一个压岁红包来,递去给她。
“好漂亮呀!”
荣康去接,高高兴兴地低头揣进荷包里。
今天她收到了好多好多的压岁钱,母妃说她会是大燕最幸福的公主!
“荣康,可以送给三表叔一根这个烟花吗?”
荣康起初不愿意给,她知道三表叔最爱玩了,她也只剩下三根,可刚收了三表叔的漂亮红包,她不好意思不给。
“三表叔,我只有三根了,再让她们去拿。”
郡主荣康嘟嘴,要唤宫人去,这是工部今岁新做出来的,还未拿去市面上卖呢。
“我只要一根。”
卫陵笑了笑。
荣康问:“要不要点燃?”
“不用。”他摇头,小心地接过。
荣康举着焰火,看着三表叔一点一点走出热闹的光亮,身影消失在一片乌压压的树影后面,灯光的尽头。
*
廊檐下,两人坐了许久,也说了很多旧事,最后蓉娘困地眼皮直打架,炉子也要熄了,曦珠劝她回去睡,自己还要坐一会,但蓉娘不肯,说要陪她。
曦珠不想她的腿寒更严重,只好道也去睡。
洗漱过后,蓉娘吹了灯出去,曦珠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倏地窗子传来轻响,她一下子睁眼看过去,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很快,又是一声轻嗵,似是小石子砸到窗棂上,晃过一道急坠的残影。
她起身,在床沿坐了一会,才下床,将外裳穿上,推门走了出去。
清脆的鸟鸣声在哪里啾啾地响起。
她循声看去,就见一人蹲在那棵杏树背后的墙上,以指抵唇,又吹了声昂然的鸣叫,一双恣意风流的眼流动着笑意。
是卫陵。
曦珠心惊胆战,先是看了四周,并无人见这幕。她没想到他胆子这样大,竟敢做出翻墙这样的事。
她忙跑过去。
他也从墙上跳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要是被人看到,要怎么办?”
“别担心,我来路上都看过了,他们都过节呢,不会注意我们。你院里也没人。”他四处看看,问道:“都去玩了吗?”
曦珠不想搭理他,闭口不言。
卫陵见她披散着头发,摸了摸她的头,笑问:“要睡了吗?”
她将他的手打掉,“就是睡下了,也被你吵起了。”
“你快些走吧。”
他有些闷地道:“我以为来找你,你会有点开心的。”
她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香,再看此时他垂眸的神情,实在一时无言。
但这样的沉默只是暂时,他极快地兴奋道:“有没有火折子,你拿来给我。”
“你要做什么?”
她问。
可他不停催她,说:“你只管去拿,去吧去吧。”
他甚至将她转过身,推着她的肩膀,让她进屋去。
她没法子,只好折返屋里,取了火折出来。
而后又被他拉到杏树下的一处角落,那里有一只大水缸,盛夏时会飘浮粉紫的水莲,此时因严冬的到来空空如也,一层薄冰之下,隐约有小鱼游动。墙角的冬草也被积雪压弯了。
院角坑洼,他将自己的袍摆铺落青石一角,而后将她拉坐下来。
今日他进宫,穿着也比往日更加矜贵华丽。
墨绿色的水纹绸上满是若隐若现的唐草纹,肩膀处也有金银线绣的麒麟纹。
他毫不在意地任自己的衣袍被她垫坐。
“你别挪了,坐这儿,别脏了你的衣裳。”
他皱眉,不满她要往一边坐去,又赶紧将那根烟花从袖里掏出来,往她面前送,“这是我从宫里拿来的,很好看,想给你玩。”
“快拿着!”
他硬着塞进她手里,将火折擦燃,点燃了那根烟花。
芯子一触到火,冒了星子,接着往下烧去,烧到底,碰到那冷冰冰的漆黑火.药,砰地一声,乍然窜起一束璀璨的焰火,色彩斑斓,耀眼夺目。
滋滋的微响里,迷离的火光中。
他扬眉笑望着她,眸里只倒映她一人,嗓音温柔。
“曦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那刻,她仿若看见另一个影。
大雪之中,他不知为何提前从宫宴回府,从袖里拿出一封红色的压岁钱来,递来给她,很平淡的笑,“新年快乐ῳ*Ɩ ,岁岁平安。”
他们重叠在一起,也在焰火燃尽时,彻底遁入黑暗。
“好不好看?”
就似急于得到夸奖,他问。
曦珠的眼睛有些酸胀,却笑着点了点头。
在那个第一个来京的新年,她听着这片陌生之地的欢庆喜声,似是被遗弃在这个偌大的公府,直到他的归来,那个压岁钱,她才知道,还有一个人记得她。
“宫里的宴会一向规矩多,无聊得很,若非一定要去,我想陪你过年,我们可以一起溜出去玩,西边坊街今夜可热闹,好多摊子可以逛。人也好多,我回来时都得绕道,但现下天都晚了,要回来时碰到爹娘,被他们瞧见不好。”
“不过上元节可以出去,你还是头回在京城过这个节日,到时我想个法子,带你去玩,好不好?”
“对了,你今晚都吃些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