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调既平常,又兴起地问着她,时不时要侧目看她,后来索性撑着下颌望她。
即便她甚少答话,他也仍是笑吟吟的。
“其实我就想和你这样坐一会,哪怕什么都不说。”
在她又一次缄默时,他这样说。
接下来,果真不再说话。
他安静下来。
他们在那个偏僻的角落,无言地坐了好一会。
成片的烟花在空中大肆放开,翻来神瑞二十四年,正月初一终于来临,隐约有人声混在其中。
卫陵慌了下,忙说:“他们回来了,我要走了。”
她起身后,他的衣袍下摆已经皱巴地不成样子。
他随意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道没事,洗洗就好了,跟着三两下攀到墙上,靴底一踩,窜到了墙头,扭头回望,留恋不舍地道:“我走了啊?”
她仰起脸,轻道:“好。”
他笑,“别忘了上元带你出去玩。”
话落,翻身跃下。
曦珠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大雪飘落下来。
她看向空荡荡的青墙上,唯有一处残留的印记,昭示他曾来过,也正在被迟来的白雪覆盖。
第047章 伏祸端
自镇国公回京, 从各地得到消息的人都往公府门前凑,每日送上门的拜帖和新年贺礼堆满了门房。
偏正月初是走亲访友的时候,杨毓自宫宴回来的第二日就开始忙碌, 还要为初十那日丈夫办宴费心。
请帖发放,座位安排,装点布置,礼节训导, 菜肴碗盘,戏班乐伶, 甚至要定下唱曲戏幕。两个儿媳都在身边帮衬。
卫旷因经年伤病, 得了皇帝允准的休假一月,二月假毕, 便要前往军督府任职都督同知, 督备军器局武器制造。世子卫远授佥事,于上元翌日十六上职,巡视京中三大营的军纪,协将士训练。
北疆狄羌暂时消停,却要防备将来战事。
卫度身在户部,从去年年末起,就在为年初的财务,与部里的几个大人, 和其他五部争吵不休。
去年底起,京城以北, 夹缝北疆军防线的七八个县城大雪成灾,压垮房屋, 冻饿死不知多少人,需拨款赈灾;今年江南贯通北方的几条河道需要修理整改, 另迁移百姓需要银子。
还有东南峡州,海寇闹地比去年更厉害了,那个傅元晋也向朝廷要粮秣兵甲。
皇帝头疼不已,本想着与狄羌休战后,可以匀出银子修宫观。这下可好,督察院的几个御史,还有六科的人,只差没将手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了。
前两日西北那边,巡抚秦令筠传奏折回京,说黄源府匪患已是十分严重,竟有官匪勾结,欺上瞒下,残虐当地百姓,并将名单附于其中,已定下处理之法,只事情重大,需今上裁夺。
一连几日,为着这些事,内阁就没消停过。
*
“沙门关要守不住了!”
“程庞带三千甲军过来了!”
“圣上御旨,此诏宣众时,即刻卸去镇国公府卫陵提督之职,押送京城,受审三司,延误拖时,立即处决。”
“京城怎么办?太子还在京!”
“不好!刘慎安投敌,领着羌人打过来了!”
“卫陵,成王败寇,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气数尽了,你卫家气数也尽了!”
“我们反攻回京,还有一丝胜算!”
“不行!城池沦陷,那万万数的百姓要如何!”
“大人,快做决策!”
“快做决策啊,我们的性命都在您手上啊!”
“援兵!援兵何处!”
……
零碎的,染血的一张张脸从眼前晃过,卫陵仍旧平静地给海东青喂食,是大哥此次从北疆带回来送给他的。
头羽纯白,双翅缀褐斑花纹,眸如电,爪似钩。正蹲在枝丫上,低头拣食他手里的牛肉块。
前世最后一次见到这只鹰,却是曦珠几乎舍命送往北疆的那封信时。
她在等他回京。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明明答应的。”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啊。”
那日,她醉倒在他怀里,攥着他的衣襟痛哭。
手上忽地被锋利的喙啄了一口,皮肉破开,殷红的血流出。
阿墨过来时,恰见这幕,不由小声惊呼。
“什么事?”卫陵问。
阿墨也不先咋呼,将姚家送来的请帖递来,道:“姚二公子派人送来的婚帖,说是家里下的帖子是到国公和夫人那里,这张帖是他亲笔给三爷写的。”
跟在三爷身边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那姚二公子和三爷之间的情意,比钢板都要硬,就连成婚的喜帖都要单独写。
卫陵接过,并未打开看,只是问:“方才让你送去洛家的帖,办好了吗?”
阿墨现今哪里敢半点含糊偷懒,忙说:“已经送去了,说是三日后定会过来。”
“那就好。这只鹰这几日让人别喂食,饿个几顿再说。”
话音甫落,就见三爷往外走去了。
*
正月初九这日晚,孔采芙在库房帮忙董纯礼,整理翌日宴上要用到的器皿盘子等物。待事毕,才回到院子歇息。
昏晕灯下,墙角的几株红山茶正开地热烈,刺骨寒风里,满树繁花,在漫天白雪下,更是红地艳丽刺目。
品名十八学士,当年她嫁入卫家时亲手所植。
她看过一眼,走进室内,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撇盖呷了一口,问道:“二爷还没回来吗?”
丫鬟道:“还未。”
“阿锦和阿若睡下了吗?”
“小姐和小公子一个时辰就睡了。”
孔采芙点了点头,又去更换衣裳,沐浴过后,挽了个半干的头发,在灯下修剪香几上的一盆石菖蒲。
待修地满意了,着人清理残枝落叶,兀自坐到窗边的海青石琴桌前,垂眸弹起价值千金的焦尾。
卫度回来时,天色晚极,人也疲惫不堪。
他走进自己的院子,却听妻子在弹琴,手脚不觉放轻了,自己换过常服,就坐在一边喝茶,听着琴音稍休憩会。
有多久,夫妻两个没这样相处了。
倏然之间,他隐隐觉得这曲子在哪里听过,等回想转,竟和两日前在花黛那里听到的曲子一样韵律!一个惊吓间,手里的茶盏掉落,碎了一地。
茶汤香气弥散,白玉瓷片溅跳。
孔采芙以掌止住颤动的琴弦,回首望他,问道:“怎么了?”
卫度看着她的脸,神色仍旧冷淡,没有半分不对劲之处,过了须臾,他才道:“没什么,今日累了些,才没拿稳杯子。”
他的嗓子紧涩,“你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
孔采芙道:“前些日子我自己编的曲谱,还未取名。”
卫度的脸色已然难看许多,但孔采芙仍和没瞧见似的,唤丫鬟进来打扫碎瓷,抬来热水侍候他沐浴。
这晚,卫度整夜未睡。
而他的妻子还和往日一般,双手叠放在腹前的被褥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卫度听着她绵长幽远的呼吸声,睁眼到天亮。比及起床见她梳妆打扮,是为今日公府的宴会,端坐镜前,还问他哪个簪子好看些。
卫度指了那根银凤镂花的点翠长簪,她也戴上在乌黑鬓发间,对着铜镜左右照了照,并无半点异样。
*
公府办宴,应邀而来的人还未到时候,就已将大门前的那条街道挤满了,停摆的轿子和马车相互挨着,还生出几个口角摩擦来。来得晚的,只好徒步穿过中间留予人行的道路,赶来公府门口,递帖核验身份后,方准入内。
席桌多达将近三十桌,来的多是官宦人家,便连内阁的阁臣都请了来,以及与国公相识的部分武将,以及其身边副将亲信。
因这样的年节,携带家眷,还分成了男女席面,将两处席按着官位品阶、地位尊卑来摆。
品阶越高,席面就越大,桌上摆的碟子也越多,最多达六十六碟。现下先上了糖食、糕饼、点心等干碟,以及这个严冬时节,珍贵的在极南热地产的果品。凉菜先上了两道大盘,热菜还未开始上。
熙熙攘攘里,一片喧嚣吵闹。
卫远正与兵部尚书的长子说话,转眼见三弟带了个人过来,面生,似是来找他的。他也就笑着先招呼眼前人入座,这才走过去。
“这是谁?”卫远直问。
洛平是三日前收到卫陵送来的帖子,说邀他过来公府的宴会。
若是从前,以他的身份,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可这段日子,因与卫陵的结识,两人关系愈加亲厚。
临出门前,父亲还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注意些,可别出了岔子。
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他自然知道那些话里的意思。
当下见到镇国公世子,观其相貌,挺鼻薄唇,额阔顶平,与卫陵有四分相像,身躯凛凛。
瞧着颇为平和近人,却是军中出名的笑面虎,洛平不由拘谨起来。
卫陵引荐道:“大哥,我先前与你说过的,这是我在神枢营认识的朋友,叫洛平。”
经这样一提醒,卫远想起回来的这些日,在与三弟闲聊时,说过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