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到他搂抱她的手臂在发颤, 她有些好奇那个梦,他究竟是做了什么错事, 不可饶恕到他这样的人, 说出害怕两个字。
但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她没有问。
担心无休无止的对话, 会让人发现两人的“私会”, 她还是轻轻地对伏在身上的他劝说:“回去吧,你在这里待的久了。”
她的语调柔和到一种难以描摹的境地,似同一片白色的纱绢垂挂花枝,被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夜里清凉的风吹拂过,缓缓地随飘落的晚花,抚摸过他的脸颊。
于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她的安慰。
在得知她今日见到许执后, 所有的不安却都平息下来。
他知道前世的她兴许一开始只是迫于那门忽降的婚事,答应下来, 但后来却是真的喜欢上许执。
曾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她, 却不知珍惜她小心翼翼捧出的真心,只有失去, 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反复受着她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的煎熬。
最后释然地放手,是因知许执值得托付,恰如她母亲所托。
“若到婚嫁时,请说一个诚实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曦珠好,足以。”
从前,他无数次地怀揣嫉妒,暗下将自己与许执比较,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向她表明,比起许执,他才是那个能真正待她好的人。
但那些都是幻想,当沉重的世事如山压来。
在前世的终章,他才发现自己比起许执,输了彻底。
他给了她什么呢?不过一个虚空的卫三夫人的名头,以及一副重担,让她在峡州那些惶恐的岁月里,消磨了自己。
重来,又卑劣至此,隐瞒了她。
“嗯。”他应道,在她的颈侧蹭了蹭,才起身。
也拉着她的手,让她顺势坐起来。
他揉了把她散落毛茸的头发,哼笑道:“我走了,别担心,不会被人瞧见的。”
*
曦珠到后半夜才睡着,不过两个多时辰就醒了。
将那扇对榻的窗推开,迎面吹来寒风。
天光未亮,院子里稀疏的花木模糊着轮廓,在昏暗的风里摇曳,窸窣作响。
倚在引枕上,她裹紧毛毯,目光不由落在那棵杏树下的院墙。
风逐渐停息,微茫攀爬上青墙,穿梭过尚且干秃的杏枝影,扑落在草叶上的白霜,折散出细碎的莹光。
天亮了,新的一日到来。
曦珠照常出府,赶到藏香居与柳伯忙碌那些杂事。
她没有心思再去多想昨夜的事,甚至连午膳都是蓉娘来催,她才暂放下还需整理的契据。
这晚回到公府,又是酉时末,天黑尽。
曦珠才沐浴完,青坠就过来,有些欣喜地悄悄递来一封信。
好些日子,破空苑那边都没信送来,她还担心表姑娘和三爷之间出了什么事。
今晚阿墨重来传信,她才安稳些,只要三爷还惦记表姑娘就好。
夜深人静,曦珠拆开了信封。
灯下,她将那一行行字看过去。
雪白薄纸上,起先他的字迹工整许多,一撇一捺地写。
他说昨日姚崇宪大婚,他被拉去挡酒,喝得多了,才忘记分寸,半夜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去找她,让她担惊受怕。
写着写着,他的字忍不住飘起来,说自己是不是胡说八道了。
以后他不会了。
他解释一通,又是道歉。
曦珠捏着纸角,看了好一会儿,才擦起火折,将它点燃。
火舌舔上墨字,在香炉里化作灰烬。
一如先前,她将信看过后烧掉,不留下任何供人翻查,以证她与他之间有“勾连”的罪证。
连续几日,她仍旧忙。
曹伍的五七祭日,她准备与柳伯一道出城去。
柳伯去放备好的礼,吩咐套车,还有空余时间,她便去看正修缮后仓的工匠,问进程如何了。没一会功夫,有伙计来说,外面有个夫人找她。
她让伙计送水与工匠解渴,才朝前铺去,掀开隔挡的棉布帘子,便见存放郁金、捺多以及和罗的香柜前,背对站着一个身穿烟红褙子,下缀木兰色长裙,只以一支菊花檀木簪,盘着妇人髻的女子。
背影孱弱单薄,身边有一个丫鬟随侍。
闻声,那女子转身过来。
两人视线相触时,曦珠看清了她的面容,有些愣然。
是秦令筠的夫人,也是姚崇宪的长姐。
一如那次公府的宴会上,在后院所见时的模样,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眉眼微恹,妆容素净清淡。
但此刻她看过来的眼神里,携夹一种打量。
曦珠感到自己被她从头到脚都扫过了一遍,这般感觉仿若秦令筠看她时,心里生出说不清道不明,微妙的厌恶。
她上前去,恰当适宜的笑,问道:“不知秦夫人来寻,是有何事?”
姚佩君浅笑道,“正巧路过,过来瞧瞧。”
“听说我夫君离京公干前,还专门来了一趟这里,要定去潭龙观的香料。潭龙观是……”
略顿下,她道:“他父亲修道养身的所在,每年都需大批香料,此前都内定下亲友的铺子,不想这年倒变了。”
话落,依旧是笑看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几与她儿子一般大的姑娘。
不着半点脂粉,却抵不住妍丽明媚的姿容。
曦珠微捏紧手。
从适才的打量,再到现今的这番话,姚佩君应当得知了些什么,才来试探。
前世在京的那五年,她与秦令筠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直到最后的牢狱灾祸,也才得知世人称其公正的衣冠之下,是如何的一副禽兽心肠。
更与姚佩君未见过一面,不知其结局。
而重来的这世,偏差频出,先是秦令筠,后是姚佩君。
但她一点都不想与秦家的任何人有交集。
倘若姚佩君得知秦令筠对她的心思,那么作为正室的姚佩君,会如何想?
“我还疑惑怎么那日秦大人过来,要定那么一大批香料去道观,得幸大人照顾生意,也不敢推脱,但当时都要年尾,是真抽不出多余的香料来,原跟大人说要推,怕来不及,大人倒是不嫌晚,说三月初时送到就好。”
这桩生意本非她所愿。若非秦令筠强压给她,也不会有这样的后续。
曦珠语调为难,又看了转周围,歉意道:“可谁知前段日子失火,铺里的香料几尽被火烧去,我两日前已与夫人府上的管事说过此事,三月初要送去道观的香料我们也没有办法了,定银,以及需赔的银子也一并交给管事了。”
秦令筠私下来找,定不会告知姚佩君。
现今这些事都各自怀揣在心,没有揭开,她只能借这些话,让姚佩君知道自己的想法,别来针对她。
让姚佩君去和秦令筠揪扯。
“我也是随口问问,他许多事我向来不管的。”
姚佩君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敛眉,关切疑问:“听说是温家的那个庶子在上元纵的火,还被关押进牢里,可有定下什么罪罚?”
曦珠只能与她说起来。
好在两人闲说几句话,柳伯来说车已套好,可以走了。
姚佩君这才拜辞,带着丫鬟先跨出铺子。
曦珠看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这才跟柳伯一道上车,往城外安县去。
*
藏香居被人蓄意纵火,连累看守后仓的曹伍被烧死,最终温滔被连同奸.□□人,逼死良家子,欺压百姓等多案合并定罪斩首。
此事被百官弹劾,皇帝无奈之下,不得不将温甫正大理寺少卿的职撤了,令其在家反省。
不过一个庶子,此前因其是温家唯一的男嗣,才被家里纵地无法无天,现下家里又有一个可以继承家业的嫡子,这个无用的庶子若要ῳ*Ɩ 丢弃,不过权衡两番就能决定。
若再闹下去,还不知后果,温甫正消停下来。
一路乘车过城门,将近三个多时辰的路程,才抵达安县,进了一条小巷子,拐了两个弯,最终在一户探出柿子树桠的门前停下。
下了车,隔着墙,隐约有人在说话。
“要我说,老五死的冤枉啊,被卷进那起子纷争里去,咱们这泥腿子,要啥没啥的,能斗得过那权贵啊,老五他娘,你可别扭着筋地要讨公道了。”
“可不是,你不如趁这个机会,多和那个铺子的东家要银子,上回头七她不是来了嘛,就一个小姑娘,看上去软和,还带那些好东西来赔礼。多要些银子,给你那对孙子孙女攒着用,他们那样的人家,多要个几十两,也就手指缝漏油。”
“老五媳妇,别哭了,多想想你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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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老五死都死了,可不能叫他白死,以前他回家来,不是说铺里那些贵的香料,叫什么龙脑来着,一小盒子都要上百两。您也晓得开春来,学堂要招学生了,泥蛋儿是咱们家最聪明的,好歹要送去上学,这拖了好多年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要拿你五弟的丧命钱叫你儿子读书!”
“我怎么没良心,爹,你想想啊,只要咱们曹家出了读书人,还用种一辈子地吗?爹啊,你想想清楚,可别犯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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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惦记那银子,要去补外头欠下的债。”
“媳妇,话不能说这么难听,等我还了债,去做了生意得利,会将赚的钱再还给五嫂,这叫有借有还。”
“那之前五哥来问你还那五两银子时,你怎么不还?”
“哎,你还说呢,我没给你买头簪子啊,可花去二两银子多,你没高兴疯,现在别指着我骂!”
……
各种细微嘈杂的声响,充斥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
曦珠垂眼听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