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伯唤她一声,“姑娘。”欲言又止。
曦珠摇摇头,伸手推开挂着白灯笼下,一扇有些掉漆的门。
步入了世俗的泥沼,在纷异的眼神里,将温滔的定罪告知了曹家人,以及这日赶来祭拜的亲友,想他们得知冤情已申。
随后响起七嘴八舌的争论,与尚在襁褓中孩子响应般的嚎啕大哭。
她置身其中,看懂了他们眼里,与富者鄙薄穷者相反的冷视,也听懂了他们话后的示意。
一个女人直冲过来,紧扒住她的衣服,头发凌乱,涕泗横流地直骂:“若不是你们这些人,我丈夫怎么会死,怎么会丢下我和两个孩子,你还我丈夫来!”
悲愤和痛苦里,女人举起拳头,砸了过来,落在曦珠的身上。
失去丈夫,不能将坚韧的女人打垮,真正让她动手的缘由,来自这些日听到的那些算计。
她满腔愤怒,不能对向近在咫尺的夫家,也不敢对向遥不可及的权贵门阀。
便都冲向这个比她还要稚嫩的姑娘。
她们都夹在其中,似乎都身不由己,被沦为这场卫温两家之争的棋子。
柳伯就在旁侧,慌忙曲肘来挡,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而眼前一个心有恨意的女人,是使了全力的,怎么拦得住。
曹家那些人被这忽至的一幕吓住。
或许没有吓住,只是在旁观,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去把一个悲恸发疯的寡妇劝下。
但在之前,需给那个年轻的姑娘一些厉害,以此让她知道曹伍的死,价值几何。
混乱的场面里,就连角落里的鸡鸭也被惊地扑扇翅膀,咯嘎乱叫起来。
再一拳落下来时,身后有一只手伸过来,将沉默无声的人拉到自己怀里。
那拳,便落空了。
女人用力过猛,蹡踉摔落在地,扑起地上灰尘,呛入口鼻。
灰茫视线里,她看见一双鹿皮皂靴,上面有以银丝针勾绣画的祥云暗纹。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个忽至的人物。
锦衣玄服,一副世家子弟的装扮,端地是矜傲的姿态,冷眼扫过院里的曹家人,只偏头对身边跟着的公府管事说:“你去与他们交涉剩下的事。”
管事一大早就被国公夫人叫去正院,让他跟随三爷来安县一趟。
因藏香居失火,追根究底,是三爷惹下的祸事,怎么也要来看望一番。更何况听三爷说起那曹家不大对付,表姑娘上回去就被为难了。
这下看来,这家人口众多,各自心思拢作一堆,真够闹腾。
管事应下。
卫陵径自拉着曦珠出门去,将那些繁琐的俗事都丢在后面。
直把人推送上马车,他跟着一起钻入其中,将帘子放下,仍是没有放开她的手。
他迫不及待地问:“她方才打你哪里了?疼地厉害吗?”
卫陵懊悔自己来得晚了,等阿墨去神枢营找他,说她去了安县,他又去找母亲,却遇母亲处理庶务去,一番等待交谈下来,再与管事赶到这里,见到的便是那一幕。
他竭力按捺下火气,才忍住没有动手。
曦珠微微偏转头,低声道:“我没事。”
卫陵试探着碰了碰她的肩侧,隔着一层衣料,便见她瑟缩了下。
他抿紧唇,不好看她的伤,只能道:“回去后,我让阿墨送药过去,很快能好的。”
马车行走起来,折出狭窄的巷子,朝宽阔的大道去,往京城内城的方向。
卫陵看着她低落的侧脸,将她冰冷的双手合握在掌内,过了好一会,他说:“若非我与温滔过去的争执,曹伍也不会死,你心里别多想,若有什么因果报应,都归咎于我,与你半点关系没有。”
一路上,她没有再说话,始终低着头,眼眸有些缥缈地望着哪点虚空。
但卫陵感觉到手里的她逐渐放松了自己,不再僵硬,变得柔软暖和,他的心绪松缓下来。
他想,她本不该来这种地方。
第060章 紫丁香
天黑后, 卫度收拢案上的赋册,要从户部下值归家,又有同僚邀请往酒楼同聚, 但他婉拒了。
这大半月来,总有人对他与孔采芙和离之事趣味,好奇要探究一二。
他不蠢,哪里看不出他们的心思。
父亲令申过, 若在外听到一丝有关此事的风声,败坏卫家丁点名誉, 到时便逐他出门, 免得再丢卫家的脸面。
至于俞花黛,他问过最终处置, 大哥只伸手做了一个手势, 他就知不好了,但事到如今,还能如何。
大哥警醒他道:“此事以后莫要再提,惹父亲动气。”
孔家那边一点动静没有,孔光维接受了与卫家姻亲的断却,不再查这乍然的和离,一如孔采芙应下的话,不让家里人, 更或外人得知两姓断盟的真正缘由。
卫度曾派人去探,孔采芙自归家, 除去待在府上,时常外出, 往琴舍雅集,与富有才学的女子一道品茗论琴, 丝毫不受和离影响,甚至比起在镇国公府,脱去卫二夫人的身份,愈加自由轻便。
马车从衙署侧门的小街石路转出,行入热闹的街市。
一日做事下来,想到这些,卫度疲惫不堪,捏揉紧皱的眉头。
车外响起“卖糖葫芦喽,又甜又脆的糖葫芦哎!”的吆喝,行近声大。
他想到了两个孩子。
自孔采芙走后,成日哭喊着要阿娘,他抱哄他们,却徒劳无益,卫锦甚至不顾仆妇的阻拦,似有所感地哭扑来打他这个父亲。本就体弱的卫若还病倒了,闭眼张嘴地要娘。
这些日子,两个孩子都被母亲接去正院,亲自照顾。
“停车。”
卫度叩敲了下车壁门板,叫住车夫,随即吩咐人去买糖葫芦,要了三根。
其中两根给自己两个孩子,剩下的给大哥的儿子卫朝。
在卫陵还未去神枢营上职前,爱与一帮纨绔朋党厮玩胡闹,隔好几日归家,常带这些玩意回去给几个孩子,逗地他们开心。
卫度不重口腹之欲,更不用外面这些小摊小贩的吃食,觉得不干净,也不允卫锦和卫若吃,奈何公务事忙,没个管教的时候。
等发觉时,比起他这个生父,反倒卫陵更与他们亲近。
卫度叹息声,接过随从递来红彤彤山楂,裹满金黄糖浆的糖葫芦,又吩咐道:“你去看附近有哪些孩子喜爱吃的,找干净的铺子,花样多买些。”
随从惊讶,他跟在二爷身边多年,少见二爷这般关心孩子,但想过转,就明白过来。
领命而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手里提携几纸包的吃食,油炸糕点糖食都有。
卫度将它们都堆放在车内的柜里,仔细不让压着,才让车夫继续赶车。
等回到府上,他不让随从拿这些吃食,全都自己拎。
适时天幕正由澄明,转往沉暗。
他走在去正院的鹅卵小径上,碰到一个脚步匆忙的丫鬟,灰蒙的视线里,丫鬟行礼过后,捧着一样东西就要错身而过。
卫度已走出两步,想起这丫鬟是春月庭的人,方从破空苑那条路过来,他眉头跳了跳,转头,冷声叫住人。
“你去破空苑做什么,手里拿的又是什么?”
青坠被这般语气唬地吓住。
这日表姑娘还是和往常一样,和蓉娘大早就出去了,不想回来却是和三爷一起。她懵地不知所以,难不成三爷和表姑娘的事要泄露不成,是后头蓉娘讲明,她才晓得原来是出城去安县,为那个被烧死伙计的五七忌日,表姑娘被为难了,三爷带着管事去救场了。
此事还是国公夫人过问关怀的。
更何况一早预知两个主子的事若是暴露,她这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必定要被问话,青坠早在腹内演练过数遍,当着二爷冰冷探究的眼神,一阵紧张过后,端着恭敬,老实将来龙去脉说了。
最后道:“三爷过意不去,说他那里有许多伤药,让奴婢去取来给表姑娘用。”
讲完后,她低垂下头,屏气等二爷发话。
在听得一声:“知道了,你去吧。”
青坠重行过别礼,转身朝春月庭去。
卫度望着丫鬟离去,渐缓绷紧的神情,继续去正院,免不得分出心神。
一个寄人篱下,与卫家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表姑娘,别是觊觎要长久待在卫家就好,只怕惯于玩乐,不知轻重的三弟受不得那样一副相貌的引诱,让人得逞。
大半年前,温滔被鞭打,跟着赏荷宴那出闹,他就疑心过卫陵是否对人有意,却一直没抓住,后来卫陵竟有发愤图强之意,主动要找差事做,规矩地不行,他也松懈没管。
这两个月,他自己且陷和离的事端,等脱身而出,才知那日上元游灯会,藏香居被温滔蓄意纵火。
接下来的事都由父亲接管了,跟着朝堂两党互骂一通,以温甫正罢职在家,温滔被定秋后处决为结尾。
他的老师卢冰壶还将此事与他说过。
藏香居被烧倒好,能借此将温家打压一番,也让人不要再往外去抛头露面,除了一张脸,还有甚用处。
青坠回到春月庭,进了内室,拿药给蓉娘。
莹润冷白的肩项处,被常做农务重活的妇人砸拳落下,淤青一片,残带紫色,瞧上去颇为严重。
曦珠半褪下衣裳,听到青坠的吸气声:“这是下了多重的手!”
她却笑道:“只是看着吓人,但浮于表皮,没痛哪里。”
蓉娘是在姑娘尚在夫人肚里时就到的柳家,自然清楚姑娘这身皮肉磕碰到哪里,都会起痕迹。
小时候跟闻登阿暨露露他们跑出去疯玩,都会带着一身青痕回来,胳膊膝盖到处都是,几日前的还没消下去,过两日又有新的,时常急地老爷夫人奈何不得,管教也不听。
但那是自己造出来的伤,哪是现今被人打出来的。
蓉娘忍不住心酸,她今日留在藏香居与伙计们整理香料,马车又堪坐两人,便没跟去安县,不知那里的事,还是归来的柳伯与她说起当时情景。
倘若三爷不赶去,她都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会拿来药,挖了一大块,小心给伤处涂抹。
青坠道:“三爷说这药是宫里赐下的,一夜就能消肿去青。”
蓉娘不想这药竟是宫里的,珍贵得很,转而想姑娘遭的这罪,是为谁受,犹有不忿,却不好说。
青坠还在这,到底是公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