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病重卧榻,模糊听说许执意图革新大燕律法,却处处受阻,得罪了许多人,包括当时的首辅谢松。
在更早些年,两人还有亲事时,他似乎就有了那个念头,她曾在帮他归理架上书籍时,无意翻落一本私集,仅薄如一寸的册子,当时震惊里面的内容。
他发现后,却没有一丝恼怒,反而与她说起现存律法里的种种缺漏,判刑的衡量,人命的可贵……
他是真正做实事,为百姓着想的人。
诡谲的宦海沉浮十余年,一直未变。
过于出神,连与自己十指相扣的那只手紧绷地不成样子,也分毫不察。
第061章 玉蛇镯
自过天街, 随着官兵列阵阻隔,鼓乐暂歇,拥簇围观的人群渐散, 新科状元携榜眼探花,并四百三十四名进士,在京兆府门前下马。
京兆府尹亲自接待,引入大门。衙署内早为这些后起之秀, 筹备好午宴。
丰盛的宴席上,杯觥交错, 语笑喧哗。
各人互相打探起来, 好为今后仕途筹算。
除去上座各位高官,敬酒状元陆松之人最多。
席面座次排布, 按春闱名次安置。
许执为第九名进士, 自在数百人中坐到前方。
又年轻得很,相貌清正端方,府尹询问,竟才二十三,比状元还小一岁,想与之结交的人不少,他亦笑饮薄酒,与其说谈。
比及申时过两刻, 众人再拜谢皇恩,宴才结束, 出府各自归去。
许执略微整袖,跟着步出京兆府, 在大门处的拴马石旁见到张琢。
张琢考试过后,总疑未理解透彻文章立意, 自己所做策论偏倒甚重,便很颓丧,都让陪行的小厮收拾好行礼,准备得到确凿落榜消息后,就回家去,再苦读三年,为下一个春闱。
不想中次第四百二十六,虽是倒数,却足以欣喜,好歹全了爹娘期盼,还有自己这几十年的辛劳。
更没料到在下榻的百福客栈,结识交友的许执会得第九的名次!
纵使看出此人才学斐然,又虚怀若谷地向人问学,该是个人物,但二甲第六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想到方才席上,两人隔着百余人,都瞧不清前面,被皇帝赐宴到底喜悦,却在那般场景下,落差到底有。
张琢现下徘徊,有些担心许执与他疏远,故在此等候,便不为多一个二甲的朋友,也为在客栈备考时,许执有时会指点他些经术时文,当作感谢。
当见人立即就迎上去,被酒晕染红透的脸上满是笑意,“我此次中第是托了你的福,终不用再埋头苦读。适才人多围着,我没得机会与你说话。”
“我让小厮叫了马车回客栈,就等着巷口外,你与我一道?”
许执往石阶走下,与人一同站到平地,才笑着道:“是治玉兄自己勤勉刻苦,能托我什么福?倒是我时常得了你的照顾,还未来得及道谢。”
他没有拒绝与人同乘,作揖道:“劳烦你载我一程了。”
“哎,说的哪里话,用得上劳烦?”张琢连忙将人的手托起,笑颜逐开。
许执能再叫他的字,称他兄,便当如之前。
“我们两个都不要再客气,走走,回去再说。”
张琢拉着人,便一起出了京兆府所在的巷口,先让人上了马车,自己才借着车夫的搀扶上去。
他喝得不少,已经醉醺六分。
摇晃着上了车,被许执扶住落座,吩咐完车夫赶马,便转头与许执说起话来。
起初尚有些清醒,谈及状元陆松,好一阵羡慕,说及游街时那阵浓香花雨,楼窗前各色女子们都朝他看。
方才席上京兆府尹还邀请落座,实在风光得很。
到后头话语囫囵,醉地揽住许执的肩膀,哈哈笑说若是以后做了大官,可别忘了他这个半路认的兄长,多多帮忙提携才是。
又说明日还有恩荣宴,到时便可见到此次春闱的座师。
最后咕哝说自己要赶紧修书一封,快马送回家去,让爹娘妻子高兴。
“对了,怎从没听你说起过家人?你也该写封信回去,让他们晓得你的功名。”
……
一路上,许执留意不让醉倒的人摔落座,等到客栈侧门,和车夫一道把人扶下车,送进房内,交给书童照料。
正要回去自己的房间,掌柜急步过来,一张脸堆绉地笑起,说要给他换个好地,原先那间屋简陋得很,还不收银子。
在京城这富贵地待得久了,做的又是八方来客的生意,掌柜懂的道理可比别人多。
保不准这些落榻他客栈的学子们以后发达起来,念旧照顾生意,那可比一二两银子贵重得多。
许执却笑着礼拒,道是习惯了。
进了房,将门关上。
他所住的这间屋内设清简,还有杂声,多是大堂传来,仍在议论朝时的状元游街。
许执将袖里藏的紫丁香拿出。
小半日过去,已经蔫巴好些。
放到案上赋文书堆旁,他先是摘下巾帽,然后解腰间的单挞尾革带,微仰起下颚,松颈间扭结,将身上的礼服脱了下来。
衣裳是从国子监领取,要归还回去。
他仔细折叠好,放在一边。
又取过竹箱上搭放的灰袍穿上,整理好袍袖衣襟后,走去外间,寻小二要了一只小白瓷酒瓶,洗净后装了半瓶子水。
回房,推开窗,坐到桌案前,将丁香放入瓶里斜插着。
明媚的春光洒落在淡紫柔嫩的花瓣上,逐渐复有生机。
许执看得分明,那时她将这枝花抛掷而下时,是给他的。
将花移到案角,他撑手抵额,望了一会儿墙边靠立的那柄桐油伞,待暖风吹散午宴残剩的酒意,缓出一口气,才将赋文翻开昨夜做记的那页,埋首续读起来。
不知不觉间,天光暗下。
*
卫陵回到破空苑时,天已黑透。
晌午那顿饭后,目送曦珠和妹妹乘车离去,他与洛平又一道去找姚崇宪。
寒食将近,每年到这个时候,皇帝都会举办马球赛。
此番休沐,不当为了休息,得要提前预练,免得到时比赛输了。
寻了十几人,直在近城郊的一处草场玩到日头偏西,云霞漫天,又去酒肆吃喝一顿后,才各自分别回家。
满身凉下来的潮腻汗水,解了外袍,随手挂到木施上,松着领口,阿墨唤人送来温水。
沐浴过后,换上崭新的、熏过香的白色里衣。
将人都屏退出去,坐到翘头案前。
疏窗大开,墨蓝的半空之上明月高悬,星子闪烁,映落院墙边那棵百年的梨花树。如雪堆覆的花枝,夜风缓吹,零落洒下一阵花雨。
他不禁想到那支花。
他知道,她是扔给许执的。
今天一整日球场上的奔驰击球,挥汗如雨,也没能消解心里的那点不安。
尽管清楚她对许执不再有更多的感情。
卫陵闭眸缓了片刻,目光移转案前,将烛挑地更亮些,沉静下来,压袖磨墨,回想今日与洛平父亲谈及到的火.枪机关细处,继续伏案修改画图。
微晃的光亮里,夜色沉落,案上慢摞起一叠精绘的军器图纸。
*
柳枝抽出嫩黄的穗芽,盎然韶光里,京城进入四月。
厚重冬衣被脱下,各色春裳被穿上。
一个风暄日丽的日子,趁着天气盛暖,蓉娘将箱笼里堆放了一个冬日的衣裳都拿了出来。
纵使姑娘因在孝期,不能穿这些色艳的衣裳,但也得晒晒去尘,免得陈旧生味了。
此时内室桌上、床上、椅上,到处摆放着衣裙。
青坠看晃了眼,表姑娘自进公府,一直穿的都是霜白荼白这般的素裙,就连裙上的花纹都淡的瞧不清。
她还从未见表姑娘穿过稍艳的衣。
映入眼帘的,怕不下百余件衣裙,颜色多地好似没有重复,布料全都是上好的绸缎绫罗,花纹繁复明快,样式亦多的让青坠惊讶。
其中有些裁剪,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蓉娘笑地拿起手边的一件胭红扩口袖短襟,道:“这是津州的衣裳样式,只那里的姑娘穿,京城还没见过呢。”
说着拉起曦珠,拿衣上下比划一番,唉声道:“这袖子短了,怕是以后穿不得了。”
自姑娘前年来过月信,个子就长得快,去年及笄之后,更是窜着朝上长。
比同龄的姑娘们,都要高出半个多头来。
这还不满十六,以后且有的长。
长得高好啊,是说养得好,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若过高,以后嫁人又多个难处。
总不见得丈夫乐意娶个比自己还高的妻子,便不说走出去让人瞧见说笑,光是男人那点自尊心作祟,都会觉得没脸。
蓉娘吃了几十年盐,还能不明白。
曦珠被展开手臂,低眼望着这件衣。
她摸着柔滑的缎布,记忆模糊,道:“好似是阿娘在我十三岁开春时做的。”
就似打开话匣子般,这年过去,对故去之人有了释然,蓉娘便絮叨起来,笑说:“可不是嘛,那时夫人让绣娘给你做了好几件春衣,你最喜欢这件,说是颜色最艳最好看了,常穿出去玩。”
姑娘小时爱玩,却也爱俏,凡穿着都要最漂亮的。
便是连人,也喜欢长得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