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垣颤而起身,目色悲怒:“……我长孙氏忠于李氏江山百年余,注定与李氏同盛同衰!今竟要眼睁睁看着这江山亡于外姓妇人之手!”
圣册帝闭了闭眼,亦是痛心难当之色:“来人,将反贼长孙垣押入大牢候审。”
有大臣高呼“不可”,欲拦下禁军。
看着那些至今还在借众施压于她之人,圣册帝无半分犹豫:“凡阻拦者,皆视为徐氏乱军同党,一并论处!”
她既决心除去长孙氏,便做好了断臂准备。
仍有人不退,禁军佩刀入殿,将人悉数押去。
怒声叱骂诅咒声无数,直到那些声音尽数消失,圣册帝才垂下眼睛,缓缓坐回到龙椅之内。
再看向殿内百官之列,便可见赫然空出许多要位。
这些以长孙垣为首的官员,或身担要职,或是一方大族之首,彼此间利益紧密勾连,杀掉他们,既如拔除毒疮,亦是斩臂自毁。
这便是她迟迟不敢妄动这些人的缘由。
空掉的要职需要有能力匹配者补上才不会令秩序崩塌,此举带来的不满、众怒与反抗之举也需要一一平息……
这些皆是天大的难题,且无论如何做,都将留下无穷后患。
但时至今日,长孙氏与她之间已是你死我活之境,她需要杀长孙氏而暂时平息朝野之乱,也需要杀长孙氏来震慑徐氏乱军。
她别无选择,唯有先下手为快。
一夕之间,长孙氏一族皆被打入大牢,与之牵连者也尽被除官入狱。
女帝此举如疾风骤雨,一时间,朝堂乃至整座京师上方都被腥风血雨所笼罩。
清晨时分,常岁宁立于廊下,看着一枚爬满了寒霜的枯叶,于晨光中飘落。
常家押送粮草之人已经离京数日,她未曾一同离京,自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此事虽说是经户部准允,但女帝不可能不知,她若也在押送粮草之列,此行便不可能被准许。
女帝纵是忙于朝堂之事,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和阿兄与众人一同出京去寻阿爹,此举嫌疑太大,也太过招眼。
与其招来女帝怀疑,一个都走不掉,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先让常家押送粮草的人走得远一些,然后她再单独带阿兄离京“寻医”。
此次押送粮草,是由常阔昔日那些部从老兵负责,该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多是赐下的官奴。
人和钱粮都带走了,接下来她与阿兄再离开,便简单得多。
“宁宁快看!”
院中被剑童扶着的常岁安忽然喊她,冲她笑着:“我今日已能走上半圈了!”
常岁宁也露出笑意,与他点头。
宫中派来为常岁安治伤的医官,与每日都会前来“探望”的几名内侍也满脸笑意:“……常家郎君恢复得这般快,想来不出百日定可养好一身筋骨,行动如常了!”
常岁宁含笑:“但愿如此。”
她遂向常岁安提议道:“阿兄既已可走动,那明日便随我去大云寺还愿吧,阿兄不好匆忙奔波,咱们便在寺中住上几日。”
常岁安会意点头:“好!”
医官闻言便交待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
几名内侍回宫时,则将此事禀于了圣册帝。
圣册帝便交待道:“前往大云寺传朕口谕,常家郎君有伤在身,令寺中僧人多加照料。”
寺中住持虽是无绝,但许多僧人皆为她之耳目,照料之余,亦可留意常家兄妹在寺中的一举一动。
但也因此,圣册帝潜意识中并不曾真正觉得,常岁宁会选择借此还愿之行做什么。
此前听闻常家欲押送钱粮相援大军,她有一瞬间还曾以为,那个女孩子会借此机会离京,但事实并非如此。
如此,她才同意让户部准许了此事,同时也卸下了些许戒心。
再者,近来政事实在忙乱紧急,她的心神视线皆被占据,譬如除了清算打压长孙氏一党外,近日西域又有密报入京,称吐蕃扩张之势愈大,边境小国或被吞并或降服于吐蕃。
而吐蕃的胃口显然不仅于此,近来已有侵扰大盛邻邦吐谷浑之意。
夜已深,圣册帝掩去眼底疲惫,令人宣明洛。
明洛很快便到了。
自孔庙之事后,她便未能再入甘露殿侍奉。
她知道其中缘故,其一是因她是明家人,明谨犯此大错,如此关头,她时刻伴随御前会惹来不必要的非议。
而今长孙一族已然下狱……姑母这是要重新重用她了吗?
可惜她心中清楚,这多日来的不见圣颜,不仅仅只因为她是明家人,更因当日孔庙中,昌氏在提及常岁宁是祸星之说时,看向她的那一眼……
姑母何等人也,岂会没有怀疑?
所以,相较于被重新重用,明洛更倾向于,这是帝王终于暂时平息了朝中祸乱,得以抽出空闲来问罪处置她了……
她是该抵死不认,还是另寻开脱之言求圣人轻罚?
明洛设想了许多会落在她身上的责罚,却怎么也不曾想到,等着她的会是一道赐封的旨意。
她行礼跪伏于地时,只听内侍高声宣读:“……应国公府之女明洛,自幼于宫中随驾,伴朕多年,得朕教诲,性贵慎淑,柔嘉维则,慧而怀才,有参政之能,亦有替朕分忧之功,是用封尔为固安公主,赐之金册,永绥后禄,钦哉!”
明洛怔住。
姑母非但不曾降罚,竟还赐封她为公主……这是为何?!
第217章 陛下是否会强留?
“固安公主,还不快些接旨谢恩?”见明洛跪在原处未动,内侍含笑提醒。
明洛勉强寻回一丝神思。
公主之位……
这似乎已是她身为外姓女子在这李氏江山之下,所能企及到的、最为至高的尊荣了。
可她没有半分欣喜激动,这赐封出现在如此关头,当真会是好事吗?
巨大的震惊与茫然令她催生出了几分胆量,她未有立即接旨,而是惶然不解道:“姑母如此厚封,洛儿实在惶恐万分,然无功不受禄……”
“你伴朕多年,替朕分忧,岂会无功。”圣册帝并未因她的迟疑而动怒,只道:“一个公主之位,你当得起。”
帝王亦无拐弯抹角的心思:“况且,你此番前往吐谷浑和亲,需要一个大盛公主的身份。”
明洛倏地震住。
和亲?
吐谷浑!
她眼睫一颤:“姑母……”
“朕已令人拟好圣旨,明日早朝之时即会昭告内外。”
圣册帝看向跪在那里的明洛,道:“你非寻常后宅女子,当知如今吐蕃势大,且与大盛积怨已久,暂无化解之法,而吐谷浑是为大盛与吐蕃之间的缓冲屏障,其若不存,大盛便要直面吐蕃的狼子野心。”
“吐谷浑不可降于吐蕃,更不可灭于吐蕃。所以,大盛此时需表明相护相援之意,以安吐谷浑之心。”
和亲,自然是最能彰显诚意,也最能被吐蕃看在眼中的举动。
“我大盛泱泱大国,强盛多年,吐蕃不可能毫无忌惮,和亲吐谷浑之举亦是威慑与提醒。”
“而今大盛内患在此,短时日内不可再添外忧。其中利害牵扯,不必朕再多言,你也应当清楚。”
明洛颤声应了句“是”。
她很清楚……可为何偏偏是她?
宗室总也不乏适龄宗女,为何姑母唯独选了她?
是因为她犯了天子的忌讳,所以,便不能留她在身边在这京师之中了吗?
也是,纵只是颗棋子,可若直接丢弃碾碎,岂不可惜?
当然要利用完最后一丝价值才算不负这么多年的“栽培”,是吗?
“朕知道,你或想问,朕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圣册帝的声音响起,无一丝喜怒情绪:“你自幼得朕教导栽培,与其他宗室女子不同。而吐谷浑新任首领正值壮年,是一位难得的文武俊才,他们吐谷浑仰仗大盛庇护,上下待你必将礼待敬重,你待嫁去,即为一国之母,便可以你所能与其共治邦国——”
言及此处,圣册帝的声音微低了些,似有些恍惚。
当年她的崇月嫁去北狄,真正是如刀山火海般的炼狱……那里无敬重无礼待,有的只是折辱与宣泄。
故土无法作为她的靠山,昔日的功勋反成了吞噬她的罪业,挥向她的利刃刺鞭。
片刻,圣册帝缓声自语般道:“你远比崇月……幸运得多。”
幸运?
明洛垂下微红的眼睛,眼底尽是悲凉与讽刺。
“你若能用心把握,那么此番和亲之行,于你而言便是转机造化,吐谷浑会予你厚待,大盛亦不会亏待于你。”圣册帝最后道:“去吧,勿要再令朕失望了。”
“是……固安谨遵圣人教诲。”
明洛手捧圣旨金册,一步步离开了甘露殿。
到底还是她浅薄了,帝王知她错处,却根本不屑与她明言,也不必听她辩解,只需如拔除花草一般将她随手连根拔起,再权衡一下她这株将死的花草还能有几分价值,最终决定将她丢弃何方……
幸运,造化……
姑母还真是擅长将“利用”二字美化为施舍与赐予。
一国之母?
吐谷浑不过区区弹丸之地,尚不及大盛一州之大……且夹于大盛与吐蕃之间,求存尚是艰难之事,她嫁去又何谈体面尊严?
说什么以她之能共治邦国……吐蕃野心在此,吞并吐谷浑是迟早之事,她嫁过去,不过是为稍加延缓那一日的到来而已!
说白了,她的作用便与当年的崇月一样,只是作为一个为大盛换取喘息之机的牺牲品罢了!
当年崇月长公主嫁北狄,为大盛争取了三年休养生息的良机,也为她那薄情的母亲换来了最好的掌权时机——
而如今,她这位“固安公主”,又能替对方换来利益几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