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谓“造化”之说,不过是拿来诱哄她更卖力些赴死的谎话罢了!
明洛眼中涌出悲怒不甘的泪,视线朦胧间,她抬首望向重重宫阙,忽觉这么多年的努力与审慎,都只是一场黄粱妄梦。
也是,她早该明白了,从她决定做崇月的影子开始,就该想到这一日了。
她垂眼看向手中的圣旨,说来真是可悲,她“学”得最像的一次,竟是今日。
不,不是像,是她真的成为第二个崇月了。
明洛抬手拭去泪痕,倏地轻笑了一声。
她从前真是大错特错,竟天真的以为帝王待死去的那双子女当真存有愧疚之心,只要她做好崇月的影子,就能在帝王那一丝愧疚与亏欠下谋得长久庇护。
现下看来,是真,是假,是影子,又有何区别呢?
她这影子下场如此,那个真假莫辨的常岁宁,又会有什么不同吗?
明洛通红的眼底有些许空洞的好奇。
她原是不必急于除掉对方的,都是棋子而已,她这颗棋子只当看下去,等着看一看那另一颗棋子的下场……不知是否会有什么新意呢?
她又笑了一声,脚步沉钝着,走进了那浓重的夜色里。
明洛走后,很快又相继有人进了甘露殿面圣。
几名官员持密召离去后,天镜国师臂间挽着拂尘而来。
“……李逸的确不堪大用,朕此前以为有常阔坐镇军中,二人应可互补,李逸纵无大才,却也不至于酿成大误,至少他身为李氏子弟,可替朕震慑乱军。”
“但他用兵不力在前,朝中弹劾声无数,如今他父亲淮南王去世,朕担心他重压之下会生出异心……”
听着帝王低语,天镜国师道:“所以圣人才未曾同意更换主帅之提议,怕的便是于此关头逼反李逸将军?”
“正是。”圣册帝道:“但朕的反对,只是做给他们看的,李逸这个主帅今已非换不可,只是不能大张旗鼓,让其与军中提早得知消息——”
“所以,朕已令怀化将军贺危,持朕密令赶赴扬州,待见到李逸之时,再示出易帅旨意,令李逸返回淮南道替他父亲守丧。”
如此方能将易帅的震荡降至最低。
天镜国师:“圣人思虑周全。”
“此等时机,朕岂敢有丝毫大意……”圣册帝此刻方才显露一丝疲惫之色:“然朕手中可用且可信之良将少之又少,贺危算是一个,他此番离京后,若何处再起兵乱,朕又还有几人可用?”
未雨绸缪,方是能者之道,但她手中可用来筹谋布局的筹码已经越来越少了。
此次她清算了长孙一族,虽伤敌一千,亦自损一千,不止是将才,可以替她顶替那些朝中要职、把控各处的人才也远远不够。
若不能及时替上,那些权力便只能回到崔氏等大族手中。
圣册帝似在自问:“……国师称朕生来便有帝相,可朕这个帝王,是否当真气数将尽?”
天镜国师轻叹了口气:“此非贫道可窥探之数。”
“朕将一切都交付给了大盛江山,自继位以来,勤恳理政,未有丝毫松懈,朕以为,天意不当如此待朕……”
看着御案下方雕刻着万里江山的玉图,帝王眼中疲惫才慢慢散去,思索道:“朕只是欠缺可用之才……朕时常想,若能寻回崇月,朕此刻便不会如此彷徨。”
她的崇月乃天生将星,且有聚人归心之能,纵知她为女儿身,却仍总有良将贤才愿忠心追随她左右——在圣册帝看来,那是在才能之外,又在才能之上的一种天生的气场。
天生之物,总是旁人无法仿照描摹的。
思及此,圣册帝便问:“国师还是未能卜测出那个孩子的‘来历’吗?”
“那位女郎之相,实在无法窥测。”天镜国师道:“但相信圣人心中已有答案了,不是吗?”
圣册帝未语,只眼前似又出现了那日于孔庙中的情形,及雨中那一眼对视。
——敢问圣上,臣女选择反击,有错吗?
那个狼狈的女孩子一身夺目的胆气,站在胜者的位置那样问她。
“朕已有九成分辨…”圣册帝低语道:“余下一成,端看她之后是走是留了。”
“若她走,陛下是否会强留?”
圣册帝:“朕若不留,之后再想寻她,只怕便难如登天了。”
常岁安的伤势渐有好转,如今已可下床走动,那么,此次常家兄妹自大云寺归来后,她便要考虑加派些人手防备着了。
对于天子的态度,天镜国师不置可否。
圣册帝未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停留,她需要注目之事实在太多:“扬州此战之吉凶,国师近日可有所得?”
这些年来她遇到停滞不前的难题时,总习惯让天镜国师试着卜上一卦。
天镜:“贫道所得不得,唯一个‘放’字。”
“放……”圣册帝轻声重复。
“是。”天镜道:“此战之关键,或在此字之上。一切决策俱在圣人手中,故此中深意,便还需圣人来悟。”
圣册帝静静思索着。
……
大云寺内,常岁宁下榻的禅房中,灯火彻夜未熄。
次日清早,她去寻了无绝,将一只长形画匣交给了他:“待哪日褚太傅来此,便代我转交。”
“怎不亲自送去府上呢?”无绝问。
方丈室内只二人在,那些忠于圣册帝的僧人固然会留意常岁宁的举动,却不至于时刻窥听,且阿点和阿澈他们就等在外面。
阿点孩童心性,却极为敏锐,若有人敢偷听被他揪了出来,麻烦的只会是对方。
于是,常岁宁道:“我若去送,只怕老师细看了此画,我便走不了了。”
这也正是她一拖再拖的缘故,那日在登泰楼里老师便看出了端倪,虽被她糊弄了过去,但试想若有她的画放在老师家中,被日日长久反复端详,只怕老师迟早会起疑的。
无绝看她:“真要走?”
“不然呢?”
无绝的肩膀消沉地矮下去,声音也随之低落:“果然又要走了……”
“放心,这次会活着回来的。”常岁宁与他保证。
“……”无绝不死心地瞥向她:“真就不能将我也带上?”
“又不是造反,哪有这般拐人的?”常岁宁拿了颗枣子吃:“你且要守着这大云寺呢。”
无绝叹气,看着这禅房,只觉恼人:“这和尚身份,这破庙……真想一把火烧了,来一场死遁干净。”
常岁宁也叹气:“怎就烧上了,佛祖听着呢。”
“债多不压身。”无绝说着,抬了抬胳膊,掂了掂衣袖,又要展示手臂,“恶果多了,自然也就百无忌讳了嘛,正所谓是……”
“知道知道,士为知己者死嘛……”常岁宁及时接过他的话,安抚道:“放心,待我安顿下来,会给你写信的,后续之事再观形势而定,若是允许,到时定将你接去。”
无绝这才勉强安心,生怕再被抛弃。
“我走后,任何人问起,都只需道,我带阿兄寻医去了,纵是祭酒他们问起也是一样。”常岁宁另交待道。
此事她不打算让身边之人知晓,一来如此更能符合她临时寻医的计划,二来,纵是离京之举并不触犯哪条律法,但乔央他们能不知情不参与自然还是最好的,免得日后有被牵连的可能。
既是走,还当干干净净地走,不要给身边人留下麻烦。
无绝答应下来。
此时,方丈室的门被敲响,喜儿的声音传入耳中。
“进来吧。”
喜儿推门而入,阿点也跟了进来,要找点心吃。
“女郎,东西拿到了!”喜儿压低声音,从袖中取出一张卷起的大纸,交到常岁宁手中。
“你这小丫头有些本领,还真找着了?”无绝好奇地将头凑过去:“让我也瞧瞧是怎么骂的……”
手里抓了两块点心的阿点见状也凑过来。
第218章 别演了,表舅
“小阿鲤,这写的什么呀!”阿点边往嘴里塞点心边问。
常岁宁:“檄文。”
“檄文……”阿点想了想,从前他在军中时常会听到这二字,多是由乔叔来写的,而每每乔叔提笔时,常叔都会叉腰在旁提供一些骂人的话,让乔叔加进去。
所以,阿点好奇问:“是骂谁的?骂的好不好?”
喜儿听得头皮一紧,连忙岔开话题哄道:“点将军,你吃不吃枣泥酥的?”
“吃!”阿点重重点头,满眼惊喜地看着喜儿:“你有吗?”
喜儿惭愧地笑了一声:“……没有呢,婢子只是问问。”
阿点失望地“啊”了一声,却也不记得方才自己问了什么,只继续咬点心了。
喜儿略松口气,然而刚管住阿点这个“小”的,老的竟也不省心:“啧,这骂得可真够难听的啊……”无绝感叹道:“谁若敢这么骂到我头上来,我非得将他祖坟给刨了不可。”
“……”喜儿嘴角一抽,放弃了劝阻的念头。
也罢,佛祖都无计可施,遑论是她呢。
常岁宁点头:“所以这位骆先生作此檄文,是将祖坟都给押上了啊。”
此事稍有不慎,祖宗八辈的坟都要被移了去,抵押骂人,最高境界,不过如此了。
这篇檄文,是徐正业麾下骆观临所作,声讨的自然是圣册帝明氏。
其上历数明后罪状,先指其为妃嫔时祸乱宫闱,为后时即广织党羽,铲除异己,与淮南王李通私通,行窃国之举,实为妖女淫妇。
又指其残害宗室子弟,恫吓太子,陷害忠良,残暴阴毒,实乃祸国殃民。
并称其丧子丧女,便是天罚祸星之体现。
其言极具煽动性,任谁看了都要痛骂一句明后罪不容诛。
骂罢明后,随后便是赞扬徐正业之言,颂其为忠君报国之直臣义士,出身忠正重臣之家,有勇有谋,战无不胜。
末了,又称徐氏大军已占天时地利人和,兵强粮足,且天下归心,不日即可攻入京师,匡扶太子登基,大势将成,邀天下之士共举大业,共立勤王之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