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名护卫的搀扶下,李录颤颤晃晃地站起身来。
对方那艘小船上未曾点灯,她今日前来赴约,穿的襦裙是极浅的青,披风正是夜幕之上那轮月亮的颜色。
这样的浅色刚在水里洗了一遭,此刻立于月下,无灯相映却也自萦绕着一层淡芒。
夜色下幽幽湖面水波晃动,让那抹浅色的主人看起来如月下仙子,湖中精怪,皎洁而又诡谲,全失了凡人该有的气息。
然其行径却实在令人恼恨。
她此刻随手拿起挂在船舱门上的弓,搭箭,瞄准了他的画舫。
“世子当心!”
护卫刚要护着李录避开,却听李录声音冷淡地道:“不必多事。”
破空之音擦着湖水的潮气响起,那支箭不偏不倚地扎在了李录脚边两步远处的甲板上。
李录垂眸看去,只见那箭头上挂着的,正是方才他递给她的那封聘书。
他不由失笑,或者说是气笑了。
他真的甚少会被气到。
他再次抬眼时,那少女握弓的手已负向身后,她抬起另只手,微微笑着朝他挥了两下。
“嗤。”李录再次笑了。
随着两艘船渐拉开距离,被揉乱的湖面逐渐恢复平静。
小船前行着,常岁宁站得累了,便在船板上坐了下去,待坐得也有些累了,干脆屈着一条腿躺了下去。
夜幕之上,明月繁星映入眼眸,清风拂耳过,湖岸两侧青山眠于夜色,却又被这偶然闯过的一叶扁舟惊扰,隐有虫鸟鸣声相合。
常岁宁放松地躺在船板之上,似缓缓吐了口气,轻声自语般道:“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既过此山,今后前行的方向,皆由她来定了。
越是往前,繁星似乎便越明亮,常岁宁任由自己放空思绪之际,忽有一双比星子还明亮的眼睛出现在她头顶。
“你这样可是会生病的!”
阿点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他的外披盖在身上暖烘烘的,像是被太阳晒过的被子,沾了些茶果点心的甜气,常岁宁干脆将一只手枕在脑后,邀请他:“要一起看星星吗?”
阿点朝她眨了下眼睛,也学着她躺了下去,好奇地问:“这样看星星,星星会更亮吗?”
常岁宁弯起嘴角:“我觉得会。”
阿点睁大眼睛看了看,惊喜道:“好像是真的!”
常岁宁嘴角边的笑意更盛几分。
“小阿鲤,他们会不会追上来?”阿点问罢,又忙道:“追上来你也别怕,我会把他们通通打跑的!”
常岁宁笑道:“放心,他不会追来的。”
他是李录。
“至于她……来不及追来了。”她语气轻松适意。
此刻明后应在想着阻止她嫁给李录这件事。
对方若想留她,便需要在察觉到她有离京的意图前加以提前阻止,一旦让她走了,便没有机会留了,所以她一开始的计划便是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地离开。
官员子女离京,本也无需特意经过圣人准允,她纵是“先斩后奏”,也是很合理的。
她要带着阿兄去寻医,天子难道还不许人治病吗?
纵暗中使人来追,她也有的是法子甩脱。
所以才说,轻舟已过万重山啊。
……
天光渐亮,星月归巢隐去踪迹。
早朝后,消息送到了圣册帝面前。
圣册帝眼中有着一瞬的意外之色:“走了?”
“是……”
心腹内侍遂将城外禀来的消息一一说明。
圣册帝眼神几度变幻:“那大云寺里的人呢?”
“寺中僧人称常郎君天色刚亮便离开了,说是去寻医,去了何处也说明了。”
内侍将一张留有去处的信纸奉上:“此乃常家娘子所留,称是昨日听了一位夫人说城外百里远,有一位擅治骨伤的郎中,她便陪同兄长去看看……”
圣册帝将那信纸接过,看到其上“像极了”李尚的字迹,似有着短暂的走神。
片刻,帝王才缓声道:“她借李录来混淆了朕的视线……”
原来并非是选择了李录,而是利用了李录。
她该庆幸吗?
庆幸那个女孩子并非是要倒向荣王。
“陛下,要追吗?”心腹内侍看着那张信纸,询问道。
“她不会在此处停留,等着朕去追的。”圣册帝看着那字迹,道:“他们‘找不到’那位郎中,所以,她会就此带着常岁安去更远的地方寻医。”
心腹内侍一时拿不到帝王的心意,便只道:“料想沿途定也会留有蛛丝马迹的……”
片刻,圣册帝才道:“那便试着去找一找吧,便道,朕听闻此事,忧心常家郎君伤势未愈,特令人陪同寻医……”
“是,奴这便去办。”
内侍垂首退了几步,却又听圣册帝的声音响起。
“罢了。”
圣册帝缓声道:“不必行徒劳之事了。”
隐约间,她想到了天镜国师让她参悟的那个“放”字。
“便让她走吧。”
她道:“不必去追……但需传朕密令,让京师外各处留意她的行踪,若有所得,事无大小,皆及时传禀于朕。”
“是,奴遵旨。”
内侍退出了殿门,圣册帝的视线慢慢落在了那只香炉之上。
会是这个“放”字吗?
“但非是朕放走了她……”帝王低语道:“是她逃开了朕。”
逃开之后,她会去往何处?
若是阿尚,必赴不平之处。
香炉之上香雾缭绕,透着梵静寥落之感。
……
很快,京中许多人都听闻了常家兄妹外出寻医之事。
事关常岁宁的消息,魏妙青总是格外灵通。
“城外百里……也不算远,那等人回来,母亲邀常娘子来府上赏梅吧?”
在园子里建了座府的魏家,一年四季总有赏不完的花,且时令之花,也总比旁处开得要早。
段氏一时没说话,下意识地看向来请安的儿子。
魏叔易坐在椅中喝了口茶,笑了笑,道:“不知府里的梅花要开几次,才能等到她回来了。”
魏妙青不解地看向兄长。
而此时,前来传旨的内侍,已来到了郑国公府大门外。
很快,魏家上下皆赶去了前厅接旨。
……
宣旨的内侍被送出府后,魏妙青捧着那道赐婚圣旨,久久未能回神。
这倒霉事,还真轮到她了?!
第222章 愿嫁
好一会儿,魏妙青才得以张嘴发出声音:“阿娘,阿爹,阿兄,二叔二婶……你们说,我怎就这么倒……”
那个“霉”字出口之前,段氏一把将女儿扯进了隔间。
随着郑国公魏钦和魏叔易也走进了隔间,魏家二老爷魏毓上前默默将隔间的门合上,而后与妻子及儿女自觉去了厅外把风。
魏毓站在廊下,叹息了一声。
大哥生性过分追求散漫自由,说白了便是不着调,这样不着调的大哥,偏又给他娶了一位在不着调一事上也颇有造诣的大嫂……
而二人能生出如子顾这般过于着调的孩子,只能有一个解释方向——物极必反,触底反弹,绝处逢生。
但此等极端罕见,如奇观现世一般之事注定不可多求,所以相较之下,青儿的性子就像她爹娘得多。
故而此时隔间内,怕是子顾在一带三……一个着调的,带三个不着调的。
最小的那个不着调的,此刻没了外人在,已放弃了表情管理,哭丧着脸道:“……这太子妃的苦差,怎兜兜转转还是落到我头上来了呀,我一直记着兄长的交待,表现得分明也不出挑啊!”
说着,哭着看向魏叔易:“兄长,你要给我一个解释的!”
魏叔易轻叹口气:“阿兄知道,你已表现得很不出挑了,怪只怪我这做兄长的,于朝堂之上实在太出挑,倒是牵累你了。”
“也怪阿爹。”郑国公也认真反省自己:“都怪阿爹是家中嫡长子,虽处处不如你的叔叔们,却竟也袭了这郑国公之位,给了你这过于体面出挑的家世……才害得你被选为了太子妃。”
看着这样的父兄,魏妙青哭声一滞。
“阿娘也有责任。”段氏拉着女儿的手,也是眼眶微红,惭愧之色比丈夫更甚:“谁让阿娘给了你一副无可挑剔的好样貌?但凡是生一颗痣在脸上呢?也不至于被选为太子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