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面下马的宣安大长公主吃惊地掩口——怎么了这是!
是因为突然见到她,受了刺激吗?
果然是上年纪了,怎竟连这点子刺激都遭不住!
众人去搀扶间,她也匆匆走上前去,紧张地抬手探了探常阔的鼻息。
还好还好……
尚存一丝意识的常阔察觉到她的动作,只觉这女人怕不是在盼着自己死,心中气结,眼睛一翻,彻底昏了过去。
大长公主连忙催促:“快……快抬进去!”
此一夜,刺史府与和州城中俱无眠——除了昏迷不醒的常阔。
常阔这一昏,足足昏睡了两日。
第三日,待他醒来时,是金副将守在一旁。
“大将军,您终于醒了!”
说着,忙倾身去扶常阔。
常阔坐起身来,只觉躺得浑身酸痛,他费力地回忆昏迷前的事,眉头越皱越紧。
时隔多年未见,再见之时,他竟然在那女人面前栽倒昏迷了……不出意外,肯定是被抬回来的!
这种百年不遇的现眼事,怎就偏偏被她撞见了!
常阔不甘地捏紧了因初醒而无力的拳。
“大将军,您已昏睡足足两日了……”
听得金副将此言,常阔更觉眼前一黑——竟然还昏迷了两日之久!
“怎也不叫醒我!”
就这么任由他昏着?就不能想想办法让他醒来?比如找个郎中扎几针什么的,郎中实在走不开,拎一桶冰水也能将他泼醒,法子不有的是吗!
“您起初是昏得不省人事,但后头么,就只是昏睡着了。”金副将挠了下头,讪笑道:“属下听着您的鼾声也的确有力……您近来实在也乏了累了,趁机歇息休养两日也挺好的。”
常阔仍旧耿耿于怀:“外头那么多要务需要我来处理,谁准你自作主张!”
金副将小声道:“是女郎交待的。”
“女……”常阔面色一凝。
“宁宁”交待的啊……
那……
他凝神感受了片刻身体的变化,缓一点头:“嗯……睡了这两日,身上的确好多了。”
“……”短暂的错愕后,金副将了然一笑:“属下就说嘛,将军您就是欠缺歇息!”
“歇息”二字改为“管教”也未尝不可,当然,仅限闺女。
接着,便听欠管教的大将军开始找他闺女。
金副将忙答:“女郎此时应在娄夫人处,属下这就让人请女郎过来!”
说着,就唤了一名士兵去传话。
听到娄夫人,常阔便问起了云家母子的伤势。
“伤得俱是不轻……娄夫人也昏迷许久,亦是今晨才转醒,郎中说,人既醒了,便无性命之忧了。”金副将道:“云二郎君今日已能下床处理刺史府的公务。”
常阔安下心来:“如此便好。”
想到云回那日伤重的模样,又忽然感慨一句:“年轻就是好哇。”
不像他,已经老了。
常阔忽然有些伤怀,他虽不服老,但从来也不是怕老之人,可此刻再见旧主,旧主依旧如往昔年少,他却垂垂老矣,又是半废之身,只怕能尽力之处有限,追随之时无多……
常阔怅然失神间,听得窗外有脚步声踩着积雪而来。
“阿爹醒了?”
常岁宁一路走进来,一路有士兵校尉同她行礼,无比恭敬地喊着“女郎”。
金副将也赶忙抱拳行礼:“女郎!”
常岁宁与他含笑点头:“这两日辛苦金将军了。”
“不辛苦!”金副将嘿地一笑:“女郎一直忙着城中之事才辛苦呢!”
常阔冲下属摆手:“好了,你们都去外头守着。我与……岁宁单独说一说话。”
金副将应“是”,行礼退去。
常阔也自榻上起了身,躺得久了,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却格外郑重。
他单膝跪了下去,重重抱拳行礼,声音里有一丝沙哑颤动:“……不识殿下归来,属下有失远迎!”
在他刚要有动作时,常岁宁便要去扶,却未能扶动。
他身形如山,固执而又不容撼动。
“何为有失远迎,往阴曹地府里去迎吗?”常岁宁扶不动,便干脆拿命令口吻说道:“起来说话。”
“是!”常阔抬首起身,又见热泪盈于眶。
常岁宁取笑他:“再哭晕过去,当真要威名难保了,底下将士们怕也要犯起嘀咕,将军日哭夜哭,能哭死徐正业乎?”
常阔生生将泪忍回。
常岁宁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让他在榻边坐了回去,转身倒了盏热茶塞到他手里,自己也在床边的鼓凳上坐下。
“多谢殿下……”惶恐之下,常阔的心绪反而平复许多,他此刻握着那盏茶,一时神色复杂:“殿下,您……”
这玩意儿真的太邪乎了,他根本不知道从何问起。
常岁宁很能理解:“我来说,你来听即可。”
屋内燃着炭盆,香炉里焚着养神的香丸,隔绝了室外的寒冷。
常岁宁从春日合州周家村初醒,发现自己死而复生说起。
“属下未能保护好阿鲤……有愧殿下当年嘱托,请殿下责罚。”提起这个孩子,常阔甚是愧疚心痛。
“阿鲤出事,是意外,也是人祸。周顶与裴氏,俱已为此付出代价,从俗世意义上来说,此事已了。”常岁宁道:“真若谈轮回亏欠,也是我与她之间的因果,过失不在你。”
“无绝曾说过,我当年执意救下阿鲤,搅乱了她本已该尽的命数,但她命中之劫未破,魂魄不稳,与这世间也一直难以建立真正的羁绊。”
常岁宁回忆起事后与无绝的深谈,道:“故而她一直体弱,却诊不出真正的症因。虽在诸多保护与疼爱中长大,却仍性情郁郁胆怯,不得舒展。”
常阔怔然,原来一切都早有因果可循。
“我已与无绝暗中替阿鲤补办了丧事,此生她与我之间因果已偿,已然圆满,来世应可投生一户双亲美满的好人家,去过体魄健全,肆意洒脱的日子。”
常岁宁最后道:“若有重逢之日,得机缘指引,我再偿她引我归来的恩情。”
常阔眼睛微红,慢慢点着头:“既如此,有缘必会再相见……”
这头点着点着,迟迟意识到了不对。
“照此说来……您竟早已同无绝言明身份了?”
他竟然不是唯一一个,甚至不是第一个吗?
从前殿下不是私下常与他说,在她心上他排第一位的吗?
常阔的眼神有些受伤。
“你那时已领兵离京。”常岁宁轻叹气,看着他,似有些无奈:“且是他先认出我来的。”
她未提受伤二字,但又似乎字字句句全是受伤。
四目相对,常阔:“……”
住在大云寺里的无绝且能早早认出来,反而与殿下朝夕相处的他,还等着殿下找他相认……这称职吗?像话吗?还是人吗?
常阔羞惭:“是属下愚笨……”
“也不能全怪你。”常岁宁适时安慰道:“无绝能将我认出,实则是有缘故的。”
她便将天女塔的真相与常阔言明。
常阔震惊之余,又觉浑身舒适。
他就说,作为殿下帐下第一心腹的他,岂会平白无故输给旁人!
原来是那擅熬羊汤的秃驴提早偷看答案了!
此刻便不忘道:“殿下,实则属下早有感应……只是道不明,想不透。”
“我能察觉得到。”常岁宁点头:“谁让你最了解我呢,与我最是心有灵犀呢,起初未曾做好相认准备时,我每日都在担心被你认出。”
常阔听得甚是受用,心中熨帖又骄傲。
不过有一点……
常阔神情几分犹豫,片刻后,干笑两声,悄悄搓着大手:“此前不识殿下……或说了些夸大其词的狂妄玩笑之言…”
想到之前那些扯谎吹牛,牛皮破了还不自知的经历,常阔此刻的心情在“恨不能原地去世”与“但又不舍得死”之间来回切换。
常岁宁装糊涂般轻“啊”了一声:“不提那些了。”
重提这些,对大家都不好。有些事不适合拿来回忆,否则对所有人都将是一种酷刑。
常阔又干笑几声,笑着擦了擦额角冷汗,如获大赦。
随后,又谨慎地试探问:“那往后……”
常岁宁:“往后您还是我阿爹。”
常阔双手扶在身前大腿上,神态矜持不安:“殿下,这不太合适吧……”
他来做殿下阿爹,那先皇算什么?
抢名分抢到先皇头上……合适吗?
他家祖坟里埋着的老祖宗们,在下头还能安息吗?
诛九族这种事,在地府不知是个什么说法?会祸及老祖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