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思来,此等福气,似乎已不属于祖坟冒青烟的范畴之列了,这青烟已是青中带红,红到发紫……再这样下去,他怕祖坟会炸。
常阔很担心自家祖坟会不堪重负。
“怎不合适呢,无绝说,当年是你将我一块遗骨带回,方得设下此阵。”常岁宁的视线落在他那条伤残的腿上:“我认你做阿爹,给你养老,再合适不过了。”
常阔闻言心潮涌动,他承认……他拥有一些甘冒祖坟爆炸之险也想满足的虚荣心态。
对不起了祖坟,他真的很想体验一下这种无比虚荣被人嫉妒的人生!
心潮很澎湃,言辞很委婉:“殿下身怀这样的惊天秘密……是该小心谨慎,既如此,属下便先斗胆配合殿下一二……”
常岁宁笑着点头:“好。”
常阔想了想,又问:“那……圣人那边,殿下是何打算?”
“我与她,脾性不投。”少女的声音很平淡:“无恩也无怨,只做陌路人,各行其道即可。”
怨恨吗?不至于。
对方亏欠她吗?在常岁宁看来也没有。
有生恩在前,明后纵从她这里得到许多,却也并不欠她。而她也以一切偿还了对方生恩,故而她亦不欠明后。
既互不相欠,她便也不需要对方口中的弥补补偿,再续母女前缘什么的,不适用于二人之间。
常阔听得出,这简简单单的“脾性不投”四字中,藏有无法调和,也不必调和的东西。
常阔温声道:“那属下定帮您好好守着这个秘密。”
“在她面前或是守不住了,她大致已经猜到了。”常岁宁透过开了一道细缝的窗棂看向院中积雪,有一只家雀儿在雪中觅食,忽然被树上掉落的积雪所惊,扑闪着翅膀飞离。
她手中捧着温热的茶盏,语气很轻松很舒展:“但也无妨,她如今已左右不了我了。”
或许日后仍会有诸多枷锁加诸她身,或来自明后,或来自同样高高在上的他人,或来自不受控制的时局。
而放眼远处,正如和州,时局倾覆之下,天下江山万千子民,也皆是她,皆会沦为被他人被权势左右之物。
但她永远不会妥协,她会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救自己救她大盛江山子民于水火。
她有此决心断不会更改,她也会让自己尽早拥有与此等决心匹配的能力。
常阔陪着少女一同看向窗外积雪,好一会儿,才询问:“那殿下接下来有何打算?”
常岁宁回过头来,笑问他:“不是说好先定和州,再去收拾李逸吗?”
现如今第一件事已经做成了,便该准备第二件了。
常阔也露出笑意:“好,那待处理罢和州之事,咱们便动身。”
常岁宁点头。
看着那张年少的面孔,常阔到底还是问了一句:“殿下可觉得属下老了,无用了?”
“放眼大盛,如今能提得动斩岫的又有几个?你手握斩岫尚能运刀自如,何谈老字?”常岁宁道:“待哪日提不动刀了,再说这个字不迟。”
常阔原本略有些颓然失落的身形无声坐直了些,笑了一下:“可属下这头发都花白了……”
“老师年近七十,满头已近挑不出一根乌发,尚能升官呢。”常岁宁注视着他,神色全然不作假:“再者,当真老了又如何?年老一岁,阅历也随着长上一岁,需放眼多看长处才对。”
常阔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也对啊,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嘛!”
“正是此理了,阿爹怕还不知,荣王府看中了阿爹,为了求才,李录在我与阿兄身上前前后后使了多少手段。”
常阔换上正色:“还有此等事?”
常岁宁便将此中详细也一概说了。
常阔锁起眉头:“看来荣王府也不算安分……日后还须多加提防留神。”
父女二人在房中长谈许久,其间金副将令人送了饭菜过来,二人边吃边说,嘴也没闲下来过。
饭后,搁下碗筷时,常阔忽然想到了什么,问:“话说回来……崔大都督他,是不是也知晓天女塔中的真相?”
他记得那座天女塔,唯崔璟可自由出入。
常阔询问:“殿下的真实身份,需不需要瞒着他?”
“……”常岁宁默了一下,道:“应是不需要的。”
常阔目含探究之色。
常岁宁:“他才是最先知晓的那个人。”
常阔眼神一震。
好么,合着全世间只有他不知情呗!
常阔正要深问此事时,听得外间有脚步声起,便立时收声。
很快,金副将走过来:“大将军,大长公主府上的女郎过来看您了。”
常阔听得心口一提——那女人还没走呢!
第245章 隔行如隔山……山呢?
金副将未曾错过常阔的神态,结合此前“上门做客礼到即可,人来作何”的心得,往下推理,金副将便觉自家大将军此时的心情大约是——昏了两日,一睁眼却见客人竟还在家中未走,这一顿饭竟是在劫难逃。
但金副将细品了品,又觉得不太对劲。
他害怕客人亲自登门,是因为需要自己做饭招待,可大将军又不需要亲自为宣安大长公主洗手作羹汤……
且大将军为人,一向也称得上热情好客,眼下这般态度,究竟是为哪般?
常阔是何想法金副将不得而知,但面对前来探望的李潼,常阔的态度并无可挑剔之处,有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身为长辈的和气,并不曾冷脸或摆出严肃模样。
常阔私心觉着,李潼这个女娃倒是不错,生得讨喜,性子也大方爽利,最关键的是擅说阳间话,不像某些人张嘴就是阴阳怪气,黑白无常见了都得给她磕头喊老师!
但常阔也很快发现,这女娃说话好听归好听,但话好像太稠了些……
李潼关切罢常阔伤势,又敬佩不已地说起这两日听到的事迹,一口一个“常大将军大义”,“常妹妹勇猛无双”,嘴巴根本停不下来,且语气神态颇觉与有荣焉。
就此话题,李潼看起来似乎能说上三天三夜不止。
为了这女娃的嘴皮子考虑,也为了自己的耳朵着想,常阔笑着扯开话题,提起了他那“岌岌可危”的儿子:“……不知犬子可曾给贵府添麻烦?”
“自是不曾有的,常大将军太见外了。”提到常岁安,李潼颊边笑意更甚,“此次常郎君本想要一同过来和州的,但母亲说如今还当以养伤为主,便劝下了。”
常阔听得无声捏拳。
劝下?
这分明是软禁!
李容这女人,行事霸道向来不顾他人意愿,从前待他如此,如今又要照搬到他儿子身上!
想他常阔一生行事不拘小节,为人大方豪爽,按说左不过一个儿子而已,他也不是舍不出去,但唯独她,想都别想!
他纵是把儿子捣粪坑里,也绝不便宜那女人!
常阔暗存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决心。
他这厢满脑子装着玉碎的想法,李潼的心思却与他截然相反,二人一碎一合,南辕北辙。
李潼有意营造出和美氛围,便眉飞色舞地说起常岁安在宣州的趣事。
常阔抱守着“祸不及这女娃”的底线,表面强颜欢笑,内心盘算着如何才能将儿子拿回来。
常岁宁在旁喝茶静观,手中无瓜却似有瓜,啃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宣安大长公主差人过来传话,让李潼回去。
李潼头皮一紧,便知此行回去怕得挨骂,赶忙行礼退去:“晚辈得空再来看望常大将军。”
常阔假笑着点头。
金副将送走了李潼,常岁宁转头打量常阔,常阔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怎么了吗?”
常岁宁朝他眨眨眼:“阿爹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常阔听得黑脸一红:“哪里的话!”
常岁宁刚要往下探问,却听又有士兵来通传,说是云二郎来了。
云回听闻常阔醒转,便来探望并道谢。
同来的还有云归,他的伤已养了十多日,今日才被允许下床走动。
男孩子刚跟着兄长进来,便朝着常阔跪下行大礼道谢:“云归多谢常大将军相救之恩!常大将军不仅救了我们云家,更救了整个和州,往后您就是云归最大的恩人!”
说着,便将头磕了下去。
眼看弟弟凭一己之力拔高了道谢的标准,云回觉得自己若不跪倒显得诚意不足,于是也跟着跪下磕头。
常阔让金副将将兄弟二人扶起来。
然而云归刚被扯起来,一个转身,又扑通一下朝着常岁宁跪下了。
“还有常娘子,恩人在上,请受云归一拜!”
这两日他已听兄长说了很多遍关于常家女郎之事,便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这位常娘子救下的。
面对恩人,云归将头磕得很是实在。
听着弟弟过于懂事的磕头声,看着那比自己还矮半头的少女,云回莫名有些不自在,他在内心小小挣扎了一下,就在撩袍准备也跪下冲常岁宁磕头时,常岁宁已将云归扶起。
常阔则及时抬手制止了云回:“好了,都带着伤呢,回头再将头给磕坏了!”
云回便改为抬手朝常岁宁深深行了一礼:“常娘子大恩,云回必当铭记,日后若有用得上云回之处,云回定赴汤蹈火绝无推辞。”
他要谢对方的太多了。
对方救了他不止一次,更是他全家的恩人,亦不遗余力救和州于水火。
再有,他能杀季晞替父兄报仇,也是得她相助。
他的赴汤蹈火之诺,绝非随口之言。
他满怀诚意道谢,那少女也不曾推辞,而是很少见地道:“那你要好好上进,说不得日后我当真要与你讨这份恩情的。”
云回闻言直起身抬头看她,与她郑重点头:“放心,我一定会的。”
常岁宁欣慰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