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回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乖巧懂事的学生。
见此一幕,一旁的金副将觉得自己又懂了。
他很清楚战争带给人的摧残之深,许多人战时坚硬如钢,战事一毕,纵是打了胜仗,却也会很快颓废下去,就如同绷着的一口气泄下,瞬间滑入悲痛的深渊,就此断送生机与希望。
云家二郎这般经历,很容易走上这条路。
女郎身为恩人有此图报之言,则是给对方一个往上走往前看的目标,而避免其长久回首沉溺悲伤无法自拔。
女郎当真聪敏又心善。
金副将甚觉动容,再次被少女折服,始于能力,忠于人品,大约便是如此吧。
殊不知,如此高尚品德,纵连常岁宁本人听了也要愣上一下。
在她看来,施恩图不图回报这种事,且要看她需不需要。
云回此番为守和州立下大功,又有其父兄忠烈之魂在前,满门英雄,自然配得上一个大好前程。
她往后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大家既结下了这段善缘,若能有来有往,互帮互助,何乐不为呢?
说到前程二字,云回取出一折奏书,双手递向常阔。
有宣安大长公主当日之言,徐正业已然退守江宁,和州之战暂时了结,便需将战事损耗伤亡及诸多详细上禀京师,呈达天听。
“……此乃晚辈与彭参军等人暂拟,请常大将军过目,如有不妥或遗漏之处,晚辈再行补改。”
常阔下意识便道:“让岁宁来看。”
为了更自然,又笑着补上一句:“让岁宁替我来看!”
云回应声“是”,便将奏书交给常岁宁。
常岁宁接过,在身后的鼓凳上坐下。
她是寻常少女的骨骼身量,坐在矮矮的鼓凳上,此刻认真捧着奏书来看,无端显出几分乖巧。
云回莫名走神一瞬,忽然有些好奇她若换上女子襦裙会是什么模样,他竟完全想象不得。
很快,他便见少女将奏书递还给他,含笑与他道:“很好,多谢。”
很好在于此上所表客观中肯,且有风骨,不曾有夸大其词以求得更多朝廷抚恤之言。
多谢则是因为这上面再三细表了她与常阔所行,又着重说明了常阔处境之艰,选择出兵援救和州的可贵之处,与李逸之举。
守城有功者名单之中,常岁宁与常阔的名字,也是写在最前面。
此中可见云回及参与草拟的和州官员诚意。
面对这份诚意,常岁宁依旧没有推辞,当初她与常阔选择奔赴和州,虽不为名利,但该是他们的,也不必拒绝。
且她如今需要“名”,“名”之一字,可以用来做很多事。
少女言辞简洁明了,干脆坦然,云回与她点头:“理应如此,不必言谢。”
见常阔看也未看便跟着点头,云回便将奏书收起,准备回去后便让人送呈京师。
只又道:“云回不才,另还有些事,想请教常大将军。”
常阔示意他开口。
少年神情几分惭愧:“战后城中许多事需要决策,刺史府事务从前多是父兄料理……且有关战后主张,城中官员也缺少经验,为此意见不一,争执不下,诸声嘈杂,晚辈也不知该如何甄辨可行之策……”
常阔了然,旋即看向闺女殿下。
厚颜道:“这些年来,我已将我所知如数教给了岁宁……若有拿不定主意之处,让岁宁为你解惑,也是一样的。”
想到自家殿下所能,常阔心虚却又觉来日光彩无限……这就是他甘冒祖坟被炸的风险也要追求的虚荣感没错了。
常岁宁会意,看向云回:“在何处议事?若需要多一个人参谋,我可与你同去。”
得常阔此言,云回并不质疑任何,他点头道谢,便立即使人召了官僚去往前衙议事。
常岁宁与他同去的路上,遇到了荠菜娘子。
听说常岁宁要去同那些官员们议事,荠菜娘子自荐同往——那些个官员多任文职,满口酸腐之言,其中不乏不要脸的,对待她们这些娘子军,战时战后竟有两幅面孔,而常娘子到底是个小姑娘,对付这些人没经验,说不定会被欺负!
常岁宁先看向云回,得了他点头,才将人带上。
待到了议事堂,众人已至,云回请常岁宁坐在了上首之位。
底下刚有些许声音响起,站在常岁宁身边的荠菜娘子似嫌火盆烧得太旺,将身上斗篷解下,露出了粗壮的腰间别着的砍柴刀。
“……”
这斗篷解得很奏效,堂中果然立即清凉许多。
接下来整场议事,相对之前,大家也都相对客气谦让许多。
但气氛之所以相对和缓,并不全是因为那把砍柴刀。
起初见常岁宁,众人尚是有些质疑在的,这些时日他们都或见或听过这个小姑娘,也知晓她为练兵布防之事出谋划策颇多,甚至就连葛宗也是死于她手,虽为女儿身,却实在不容小觑。
他们也很感激这位女郎。
但武将人家出身的女郎,擅长与战事兵事相关之道,也很可以理解,毕竟耳濡目染,家学传承嘛。
可现如今他们所议却是城中内务,多为文官所领,这小姑娘哪里又能插得上手?
恩人归恩人,可隔行如隔山!
那小姑娘坐在那里,起初并不插言,偶尔喝口茶,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待他们都将各自意见阐述了一遍之后,那小姑娘才开口,先将他们所言归总了一番,提炼出需要解决之处,及有争议之处,竟无一处遗漏。
四下不自觉静下。
旋即,又替他们一一梳理,将难题拎出来逐个商议,集众人所议,再结合城中现状,敲定最适合的解决之策。
她所言并不武断冒犯,很尊重他们每个人的看法,纵有驳回,也会先给予肯定,说出可取之处,再言明不妥之处在哪里。
行事作风,竟半点也没有他们刻板印象中的武夫气。
且她对一城事务似很熟知,也很懂得治理之道该有的章程,并不天马行空,一味脱离实际。却又非纸上谈兵照搬套用,而是精准的对症下药,守章程之余又可见灵活变通。
两个时辰议下来,堂中几乎已无争议。
众人心头只尚存一处疑惑,隔行如隔山啊……山呢?
众人施礼散去后,有人结伴同行,压低声音交谈:“……你们说,常大将军养出这么一个女儿来,是怎么个打算?”
既是教出来了,必是想过用武之地吧?
若是嫁人相夫教子,那便暴殄天物了。
用来打仗吗?仍也有些屈才。
众人议论着离去。
常岁宁也与云回出了议事堂。
外面天色已暗,积雪融化了大半,冷意袭身。
二人边走边说着话。
云回看向身侧少女的眼神又有了变化:“……我若遇到难题,还能再来请教你吗?”
“请教谈不上,我所言也未必都是对的。”常岁宁道:“但多个人多条思路,许多答案都是在碰撞之后得出来的,在我离开和州之前,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云回一怔后,问:“你和常大将军要走了吗?”
“嗯,应就是这几日。”
常岁宁转头看向他,最后道:“其实你不必太过彷徨,只需记住一点,值此关头,城中情形特殊,一切规矩皆是死的,城是活的。你以此念治城,和州城自然会活起来的。”
云回望着她,受用地点头。
……
当晚,云回在灵堂中为父兄守灵。
常阔与常岁宁前去吊唁上香。
待上罢香,父女二人要离去时,忽听下人通传,道是宣安大长公主到。
第246章 阳光甚好,正当赶路
听得下人这声通传,常阔浑身的汗毛立时竖起,进入顶级戒备状态。
他下意识地环顾灵堂四下,似在寻找可躲藏之处,唯一可供选择的似乎便是堂中停放着的棺木,但那太过冒犯太过不敬,念头闪过的一瞬,常阔便在心底悔过地念了句阿弥陀佛。
于是他拉起女儿的胳膊就往外走,口中催促:“走,阿爹还有事要同你商议。”
然而紧赶慢赶,在出了灵堂,步下石阶之际,还是迎面撞上了宣安大长公主母女二人。
常阔脚下一顿,神色凝固在脸上。
大长公主眼神倨傲懒散,慢悠悠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常阔被她看得心烦,这心烦摆在脸上,皱起眉,但不说话。
大长公主也没有开口的打算,二人似在无声秉承着某种默契的规则——先开口者输。
见此情形,常岁宁在心里说了个数。
三岁……
这俩人加一起,不能再多了。
掰开分一分,每人一岁半。
有两个一岁半在此,这开口的重任便理所应当地落在了她和李潼身上。
“大长公主殿下,潼潼阿姊。”
“见过常大将军。”李潼朝常阔行礼罢,看向常岁宁:“常妹妹这是要回去了?”
常岁宁向她点头。
“宁宁且等一等。”大长公主的视线也落在常岁宁身上,神态温和:“不着急回去,待我进去上炷香,我恰有些话要与你说。”
常岁宁自然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