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祥闻言不怒反而“嘿”地一声笑了:“你怎么知道常娘子答应让我留下做事了?”
“……?”长吉拧眉,而后顿时懊恼。
糟了,竟不慎中了对方想要炫耀的奸计!
他不甘示弱,“呵”了一声,冷笑道:“我道什么呢,原是卖身为奴了。”
元祥仍然不气,嘴巴咧得更大了:“就是卖身为奴怎么着,你倒想卖,卖得掉么?”
说着,脸一别,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长吉留在原地,脸都绿了。
不多时,他回到了魏叔易营帐中,忍不住说起此事。
“你是说……常娘子让元祥留了下来?”魏叔易笔下一顿,抬头看向长吉。
“没错,那崔元祥得意的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见长吉忿忿不平,魏叔易回过神,笑了一下:“怎么,你也想留下来,同他一较高低?”
随后,未等长吉答话,他便继续书写公文,边缓声道:“但常娘子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你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她能收下元祥,足可见她对崔璟的信任,甚至是接纳。
“?”长吉闻言赫然瞪大眼睛,片刻后,彻底破防。
所以,他果真不如崔元祥?
魏叔易虽未抬头,却好似也能看到下属的神态,似漫不经心地宽慰一句:“此事也不能全怪你,谁让你家郎君亦不如崔令安呢。”
他口中自我打趣着,笔下一字字,却缓慢许多。
同在写信的元祥就不一样了,他正奋笔疾书,激动之情全在笔下——他要赶紧将这个喜报告诉大都督!
元祥的话密程度,不仅在嘴上,书面之上亦有体现。
他写至深夜,才将信交给即将赶回北境的手下之人。
但想了想,又觉得还缺点锦上添花的东西……
次日,元祥早早去了常岁宁跟前报到。
常岁宁正在演武场上,教授荠菜娘子和阿澈等人骑射之术,晨光下,马蹄扬起一阵阵烟尘。
元祥乖巧等候在一旁,待常岁宁下马,才赶忙上前,从喜儿手中抢过了牵马的活儿,笑得一脸殷勤。
二人说了几句话,见常岁宁并无事忙,元祥便压低声音询问:“常娘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常岁宁点头,与他离开了人群,才问:“怎么了?”
元祥神情谨慎小心:“是这样的……属下此前,替大都督整理一些废弃的书信时,不慎错放弄丢了,不知常娘子是否见到过?”
这个啊。
常岁宁点头:“见过。”
而且一字不漏地全看完了。
元祥立时掩口,做出惊慌失措之色:“这……”
常岁宁不以为意,拧开水壶喝水。
元祥继续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此事皆是属下办事失误,大都督尚不知情!”
“我知道啊。”常岁宁喝罢水,擦了擦嘴角,看向他:“若不然你岂还有机会站在此处?”
元祥尴尬地挠了下头:“都怪属下粗心……属下能斗胆请常娘子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吗?”
他有此请求,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没错,但也是为自家大都督考虑,试想一下,此事倘若戳破,他怕大都督会想不开,没脸再见常娘子。
常岁宁点头:“好说。”
元祥做出如获大赦之色:“多谢常娘子!”
常岁宁将水壶拧上,边问:“还有其它事吗?”
元祥忙摇头:“不知常娘子可有事交待属下去办?”
“等后日吧,后日有件事需要你亲自去办。”常岁宁道:“这两日你不妨跟着金副将他们,先熟悉营中事务。”
元祥点头应声“好嘞”,边甩了甩右手手腕。
“手怎么了?”常岁宁留意到,便问:“受伤了?”
元祥笑着摇头:“没有,就是昨夜急着给大都督写信,一不小心多写了几张,累着了……”
常岁宁默然一瞬,如今玄策军中写信,都是论斤称的吗?
但这句话也提醒到了她:“你们的人就要回北境了?”
“是,今日便要动身了。”
常岁宁:“能否先等等?也帮我捎一封信。”
元祥忙点头。
常岁宁不想耽搁他们动身的时辰,于是当即便要返回营帐写信。
说来,她早该在收到他的雁翎甲时便给他回信的,但当日她即匆匆赶往了寿州,之后一连串的突发状况之下,便未顾得上此事。
元祥贴心无比,冲少女背影道:“不着急的,常娘子您慢慢写!”
慢慢写才能多写一点!
但常岁宁再如何写,也注定同崔璟比不来,她落笔便无废字,先说了自身经历与江南局势,又简单说明自己之后的打算,接着便是与他道谢之言。
谢了他的好刀,谢了他的好甲,谢了他的好部下,谢了他的好意。
其实依照二人之间的约定,她此刻该赠对方一颗栗子做谢礼的。
但冬日军营中没有栗子。
常岁宁想了想,便提笔在信纸上认真画了一颗栗子。
画罢欣赏片刻,兀自点头,众所周知,她的画工一向极佳,这颗栗子叫她画得栩栩如生。
并又在下方添一行小字——此栗虽不可食,却可长久存之。
嗯,古有画饼充饥,今有她画栗道谢……
乍然说来似很有些敷衍,但崔璟必然知她笔下诚意。
她可是说过了,每颗栗子都代表她的谢意,他日后若遇难处,示之以栗,她必也会尽力相助的。
当然,她更希望他没有用到栗子的那一天。
此刻,喜儿打起帐帘,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这间隙,常岁宁透过帐门,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晨空。
她也想到了北境的天空,更高远,更辽阔,也更孤独。
昨日元祥说过的那些话,此刻在她眼前形成了画面,她似乎看到崔璟挑灯料理公务,策马行于雪原,立在北境的城楼上,遥望大盛疆土所至之处。
若非对方那身生来即有的清贵气质时常会提醒她,她便当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竟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子弟,且是被眼高于顶的崔家视作未来家主人选的存在。
他本该同大多数崔氏子弟那般,清傲倨高,目下无尘,仅为一族兴亡而虑。
崔氏为天下士族之首,视天下之人为卑贱庶族,藏书自封,垄断仕途,为己筑起一道神台。
崔璟便是从这高高在上的“神台”上走下来的人。
战事无常,生死只在朝夕间,但他十二岁离家从军,至今已足足十年之久,伤痕累累,功勋无数。
北境苦寒,乃公认之事,此刻已近年关,其他崔氏子弟可在京中赏雪观梅,煮酒对弈,唯他独自奔赴北境,为大盛边防着虑——且此事是由他屡屡上书之下,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圣令。
这样一个人,算是个怎样的人呢?
常岁宁细细认真思索。
她想到北境耸立的高山,想到冰封的湖面,鹅毛般的大雪,及如血的残阳。
此刻这些可名状的山河之景,皆与一个叫崔璟的人紧密相连,他身在其中,所守护的正是这片山河。
她觉得,这当是一种赤诚的,冷冽的,瑰丽的,绚烂的,磅礴的,动人的,及脱离俗世意义上的,只存在万里山河间的无边浪漫。
恰巧她两世为人,心之所往,只在这万里山河。
而现如今,她看到这无边山河之间有一道持剑披甲牵马,遗世独立之影,与她心间之铃遥遥起了共鸣。
倏忽间,她缓慢轻眨眼,似忽然感应到了无绝曾与她说过的那句话,无绝说,崔璟是她还魂而归的“机缘者”。
机缘与共鸣,感应与宿命。
那冥冥之中一缕牵引之感,她好像突然懂了。
此刻,常岁宁突然不再好奇崔璟究竟忠于何人,她忽然无比肯定,他所忠于的,必然同她一样,只在江山黎民而已。
片刻后,她垂眸,端正提笔,又写下几行小诗。
【是身如聚沫,如烛亦如风。】
【奔走天地内,苦为万虑攻。】
…
【异乡各为客,相看如秋鸿。】
…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世间之大,山河遥遥,然行合趋同,则千里相从。
……
墨迹被风干,信纸折叠整齐放入信封,拿蜡油封好之后,便踏上了北境之行。
……
李逸谋反伏诛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各州各道。
一同传开的,还有“常岁宁”这个横空出世的名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