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教头站在原处看着她:“?”
他……赢了?
力气是他的强项,他很清楚。
但前面他大输特输的那些,哪个不是他的强项?
人在接连遭受认知之外的打击之下,秩序意识会逐渐瓦解。
正如对方的每次的口出狂言都成了事实,他便默认这一次,自己也必输无疑。
之所以出手,是被对方相逼,受辱之下的不管不顾而已。
方大教头呆怔许久,直到那少女站起身来,拂去衣袍上的草屑沙土,笑着与他抬手:“今次如愿求得一败,多谢方大教头成全。”
方大教头闻言眼神颤动,耳边忽然响起她那句“但求一败”。
但求一败……
所以,是明知会有此一败吗?
她的每句话都成了真,她说她手下有分寸,便始终谨守着分寸。
方大教头握紧了拳,看着身前只破了一层的衣袍,又想到那被对方及时挑开的长枪……
而他恼怒之下,方才那一摔,却是下了狠手。
但此刻那少女在朝他笑着,没有丝毫见怪。
而自此前她种种言行表现可知,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在……
角抵斗力,她明知会败。
她本可不败,不比此项今日则无败绩,才是真正的“圆满”。
夜风吹来,方大教头心头最后一丝怒气随之消散,如梦初醒间,他猛地朝那少女抱拳,惭愧垂首——
“在下方巢……见过常总教头!”
第265章 不对哦
这一声“总教头”,方巢喊得心服口服,且自惭形秽。
他维持着抱拳行礼的姿态许久,直到校尉正式宣布常岁宁胜出。
四周的喝彩声铺天盖地,如一把火,将这个除夕夜点燃,使它注定会烙印在诸人的记忆中,难以忘却。
作为手下败将的方大教头,也并不曾觉得这喝彩声刺耳,或是令他感到难堪,因为,他同样接收到了善意。
得以被善意眷顾之人,很难生出尖锐的戾气。
他此刻甚至要比那些围观者,更加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些喝彩声,是那位女郎应得的。
看着那道抱拳行礼而久久未动,似同雕塑的身影,肖旻同常阔感慨道:“常娘子厚德……”
她虽输掉了最后一比,但却赢得了更多无法通过“赢”字来赢得的东西。
而对方那声“总教头”,要比从他这个便宜主帅口中说出来,来得更加有分量。
这代表着,常娘子日后作为这十七万大军总教头,所发号令,必会畅通无阻。
人声鼎沸间,惭愧垂首的方大教头,看到那少女踩着鸦青色的长靴向自己走来。
同时围过来的人还有很多,但方巢此刻只能看到那一人,她抬起手,将他虚扶起:“今日多有得罪,方大教头勿怪。”
“不……该赔不是的是方某才对。”方巢直起身,歉疚问:“不知方才是否伤到常娘子了?”
常岁宁一笑:“小伤而已,无碍。”
见得这个笑容,方巢愈发惭愧难当,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看看人家,再反观自己,他输的又岂止是表面这些?
只能羞愧道:“是方某手下失了轻重……”
“切磋之下,技不如人,无可厚非。”常岁宁道:“我力气薄弱,日后还望方大教头多多指教。”
此刻四周已经围了好几圈人,少女的声音不低,坦荡又清亮,丝毫不回避自己的不足,不吝于认可抬高他人。
或者说,常岁宁从一开始便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不是要与人意气相争,她要的只是打碎那些对自己不利的成见。
所以,打碎成见就够了,不必要打碎旁人的尊严与脊骨。
对方不是她的敌人,至少眼下不是。
眼下他们是同袍。
在她这里,从来没有待同袍赶尽杀绝的道理,日后也不允许有这般道理,所以更要以身作则。
且此番切磋,是她激怒对方而促成的,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她站的位置角度更高些,她能窥见全貌与结果,而对方不知。
她既占了先机,便也当输与对方一局,若不然的话,也太不做人了。
至此,有些教头们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那自知力气薄弱不如人的少女,却执意要比最后一局的用意。
“先前我等一叶障目不识泰山,言辞多有得罪……还请常娘子见谅!”
“……”
他们都向那个少女低头赔起了不是。
人心各异,无论他们是发自真心,还是跟随方大教头的脚步,亦或是为权衡日后利弊不得不低头,但无论如何,常岁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含笑抬手:“不打不相识,多谢诸位抬爱,日后共事之时,还要烦劳多加提点照料。”
“常娘子言重了!”
“是我等要劳烦常娘子了,愚拙之处,还请常娘子包涵。”方大教头声音粗哑,面上愧色未消,有对比方见高低,方才那一场演战,让他明白了当初和州之所以能击退徐氏大军的真正原因。
他们如今领着的兵……的确是一盘散沙,不堪大用。
但两百士兵好练,十七万大军要里里外外重新整肃一番,却非易事。
常岁宁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更要上下一心,共同努力,如此,同来日的下属们结好善缘,处好关系,便很有意义了。
她当即给予了未来下属一些关心,也为顺便满足自己的好奇:“方大教头今年是本命年吗?”
她看着方巢被她割破的衣袍之下,露出的暗红色棉衣。
方巢一愣之后,看了一眼,有些讪然:“正是。”
“方大教头若早些告诉我,我该将那红色羽箭让给方大教头的。”常岁宁诚心道。
挤到最前面的金副将闻言“哈哈”笑道:“若是如此,方大教头说不定便能赢了!”
方巢无奈失笑,莫说区区红色羽箭加持了,今晚纵然他太奶太爷十八辈老祖宗都来给他助力,他也赢不了。
不过,说到这些玄乎之物,方巢倒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过了这个年,他满了四十八,先前临出征之际,他家老娘便亲自为他缝制了红色棉衣棉裤,让他于除夕夜时务必穿上,老娘再三交待,只要他人还活着,到时就必须得穿上。
只因他娘找了道人给他算过,他这四十八岁,会有一道坎儿,让他切莫争强好胜,该低头时要低头,若是跨过这道坎儿,之后便有贵人相助,日后尚能有机会建大功业。
他对此半信半疑。
可此时此刻,方巢看了看自己的红色棉衣,又看了看眼前的少女……
总不能……他这个坎儿,和这个贵人,都在这儿了?
方巢心有思索。
“荠菜大姐……还有没有饺子了!”有教头朝走过来的荠菜几人笑着大声问道。
荠菜扫了一眼四下气氛,见常岁宁脸上挂着笑,她便也露出爽利笑意:“既然都喊大姐了,没有也得有啊!”
她又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别的她不懂,但谁对女郎客气,她就对谁客气。
反过来,谁敢对女郎不客气,她的嘴和她的刀,可都不答应!
四下众人都大笑起来,气氛一时融洽。
很快又有热腾腾的饺子端过来。
常阔和肖旻也未回营帐,趁此气氛,围着篝火与众将士共饮。
“真香,这饺子和俺娘包的一样香!”
“俗话说的好……饺子配酒,越喝越有!”
祝教头端起酒碗:“常娘子,属下敬您!只当赔罪了!”
便有教头殷勤地要给常岁宁倒酒。
常岁宁笑着婉拒:“多谢,我不能饮酒。”
众人只当小姑娘酒量不佳,刚要劝她只饮一口也好,便听那小姑娘解释道:“我酒品不好,喝醉了会抓人来打的。”
“……”众人微惊,寒毛不觉竖起。
方才的比试犹在眼前,让这句话格外具有威慑力。
果然,无人敢劝第二句,倒酒的那名教头连忙悬崖勒马,将碗也一并收回,一滴都不敢叫她尝着。
“我可以作证的!”紧挨着常岁宁坐着的阿点还怕别人不信,举起手来:“小璟就被……唔唔唔!”
元祥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巴。
阿点不解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元祥咧嘴笑问:“点将军,您猜猜这饺子是什么馅儿的?”
见阿点的眼珠子转了起来,元祥才松开手。
阿点仰起下巴:“我知道!是饺子馅儿的!”
元祥惊喜地竖起大拇指:“……点将军真乃神童也!”
阿点得意极了。
四下便又响起善意的笑声。
常岁宁不饮酒,遂以茶代之,与众人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