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敬她的人倒果真不少,一个接着一个,旁人灌了一肚子酒,她则灌了一肚子茶水。
将士们也未有过分放纵,到底是行军在外,虽是除夕,也不可失了警惕。
留足了守夜巡逻的士兵后,余下的人先后回了营帐歇息。
方巢是最后离开的,临走前,他忍不住向常岁宁开口求证:“方某有一事不解……常娘子骑射刀枪皆卓绝惊人,除却天分之外,私下必然也需常年苦练……既如此,那为何常娘子的力气会如此薄弱?”
他身为经验丰富的大教头,又与常岁宁反复交手,对此等事要比常人更加敏锐,想了又想,也没想出答案来。
“功夫是苦练出来的,至于力气有欠缺……”常岁宁边走,边道:“那是因为,去年春时,我曾生了场大病。”
方巢了然:“原来是这样……”
大病会让人力气消减,但学牢的招式不会因此丢失,这样便说得通了。
“无妨,如常娘子这般天赋异禀,只要勤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将力气练回来的。”方巢宽慰道。
常岁宁笑着点头:“我也这样觉得。”
她曾经的东西,她都会找回来的,不止是力气。
而现下,她要去见一见她曾经的阿点了。
……
另一边,肖旻刚从常阔帐中出来,他方才送了常阔回来,当然,倒不是常阔吃醉了酒,而是为了方便议事。
常岁宁与阿点的营帐,分别在常阔大帐左右,此刻肖旻恰就碰到了常岁宁。
常岁宁抬手:“肖主帅。”
“常娘子。”肖旻走来,拿钦佩的语气道:“常娘子今日实令肖某大开眼界。”
至此,他才算捞着一个说话的机会,此前常岁宁身边围满了人,他这个主帅为了保持威严之感,倒也不好端着饺子往前挤。
此时得了机会,便不再掩饰感叹与钦佩,大夸特夸一番之后,末了又叹息道:“幸有常娘子天资卓越,方不至于叫先太子殿下枪法失传……”
常岁宁隐隐意识到他大约是听到了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说法,是以只点头,不多言。
肖旻也不再多说:“常娘子必然也累了,快快回去歇息吧。”
常岁宁便抬手相送:“肖主帅慢走。”
肖旻在身侧一名副将的陪同下离去。
走出了一段路之后,那名副将叹气道:“主帅何苦自降身份,对一个小女郎这般殷勤……”
肖旻脚下一顿,皱眉看向他:“此话从何说起?”
“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您若长久如此待之,怕是会让常家父女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现如今军中人心本就偏向他们父女二人,您若也这般纵容高捧着他们……假以时日,谁还会记得主帅姓肖,而不姓常?”
看着那副将凝重的神情,肖旻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发问:“董副将是不是喝醉了?”
否则何以口吐癫言?
董副将怔了一下,又要开口:“主帅,属下……”
“好了,我心中自有分寸,你既喝多了,便回去歇息吧。”
言毕,肖旻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抬脚离去。
董副将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一时只觉摸不透。
他若摸得透,那便会知晓,肖旻每日必做之事,便是睡前三省吾身。
——今日足够上进否?
——今日面对常大将军与常娘子,吾听劝否?
——今日言行心态是否有失,可有迹象重蹈李逸覆辙否?
反复确定一切都走在正道之上,而不曾误入歧途,他才敢安心盖被闭眼睡下。
他这便宜主帅是站着捡来的,功劳么,是躺着立下的,自己什么都没干,便想要威望要人心,这么能想,怎么不上天呢?
哦,前头有个这样的,这会儿已经在天上了。
肖旻自认大本领没有,只胜在有自知之明。
若非逢此时机,朝廷无人可用,女帝轻易不与人交付信任,他何来机会任这主帅之职?
又何来机会同常大将军这般真正的人物同行呢?
至于常家娘子,年纪虽轻,眼下却也威名已扬,也是个实打实的人物了。
他有幸与这般人物同行,已是命中造化,趁机长进还来不及,何谈针对呢?那种吃力不讨好又费命的蠢事,谁爱干谁干,他不能干。
肖旻回了营帐,继续三省吾身去了。
……
在常岁宁过来阿点帐中之前,在此陪着阿点的是元祥。
阿点今夜精神格外抖擞,等常岁宁回来的间隙,不忘教育元祥:“……我就说了小阿鲤能赢的,元祥,你下回可不要再这么无耻了!”
元祥听得哭笑不得,连声应下。
“我可以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阿点有模有样地道:“这次就先不告诉小阿鲤了……但下不为例哦。”
元祥挠了挠头:“那就多谢点将军了。”
这时,阿点终于打了个呵欠。
元祥见状,便告辞回去了,约定好明日再来寻阿点。
元祥走后,阿澈便劝阿点睡下,阿点摇头,依旧盘腿坐着,边打呵欠边揉眼睛:“不行呢,我要等小阿鲤忙完正事的。”
但眼皮却有些不听使唤,他坐在那里,开始点头犯起了瞌睡。
不多时,他察觉到有一双微凉的手,从他身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阿点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
“猜猜我是谁?”女孩子的声音神秘兮兮地问。
“我当然知道,小阿鲤!”
然而,那道熟悉的声音却回他——
“不对哦。”
第266章 宁远将军
不对吗?
阿点扯下她的手,连忙扭身看向身后,盘坐改为了跪坐,露出了猜对之下得意的笑:“哪里不对了,明明就猜对了!”
常岁宁望着他有些惺忪,却愈显清澈的眼睛:“明明就猜错了啊。”
阿点“哼”了一声:“你骗人!”
“你才骗人呢。”常岁宁顺势坐在毯子上,微微歪着脑袋,盯着他瞧,笑眯眯地问:“小阿点,你不是说一眼便能将我认出来,一下便能将我闻出来的吗?”
那个最大的秘密,此刻突然就被她以这般轻松随意的方式说了出来。
阿点一下愣住,神情凝结在脸上。
反应了一会儿后,他疑惑地歪了歪头,眼底涌现困惑、茫然。
对上那双带笑的眼睛,他的困惑越来越汹涌,他拿手抓了下脑袋,开始莫名慌乱,嘴巴动了几下又不知说什么,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抬手抓住面前女孩子的肩膀,左右寻找,似要将她“藏起来的东西”找出来。
他很着急很着急。
而眼前的一切似乎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那双与他对视的眼睛。
那双眼睛,好似变幻成了一座满是迷雾的森林,将他困在了其中。
此刻他如一头笨拙的小兽在茫然狂奔着,于这看不到边际的迷雾中,不停地撞开那些挡路的枝叶藤蔓,不停地往前跑,试图找寻出路和答案。
直觉告诉他,迷雾的尽头藏着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但他怎么都跑不出去,急得快要哭出来,但却好似连声音都被困缚住,让他说不出话,急出一头汗来。
直到,一根凉凉的食指,轻轻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的身形高大宽阔,衬得面前坐在毯子上的少女愈发单薄瘦小。
但相比之下,他却更像个孩子。
那少女点在他额头上的手指,微微抬起,又落下,口中随之缓声道:“点兵点将,骑马打仗……”
奔跑在迷雾中的阿点骤然停下脚步。
他见得面前迷雾倏然消散,炽目的日光照射进来,驱散了他的茫然与焦急。
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日光下,那道背影的主人,在他的屏息注视之下,正慢慢转过身来……
那声音则在继续:“……点到是谁,跟着我走,若是不走,便是……”
那背影已经转了过来。
他看到了!
于是,阿点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终于得以发出声音:“……殿下!阿点才不做小狗!”
所以是殿下!
是殿下回来了!
眼前的一切皆被泪水模糊,他看不清眼前人,却也无需用眼睛去看了!
眼睛会骗人,但心不会!
阿点“呜”地一声哭出来,扑向面前的人,一把抱住。
常岁宁险些被他撞翻。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阿点大哭着道:“我就知道,他们骗人!”
“他们说,去世了就是死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