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外面的问罪声无数,朝廷也在问责,是将徐正业离开江都,攻来洛阳的责任皆归咎到了他们身上。
但那些问责的声音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他们早已于十日前便秘密抵达汴水,已在此恭候徐正业多时。
在后匆忙追击,只是迷惑徐正业与各处的假象而已。
狼狈追击是假,请君入瓮才是真。
如今,在这事关洛阳安危之地,占了先机的是他们,并不是徐正业。
“此一战胜负未分,还不能作为赔礼。”常岁宁道。
肖旻笑道:“那便等此战告捷。”
“好。”常岁宁也露出笑意:“那我可要好好打赢这场仗才行。”
又问:“所以,肖将军是想问我什么问题?”
“肖某想问……常大将军与常娘子此前不顾朝廷的再三催问,坚持不肯在江都开战,就是为了等徐正业来此处?”
“是。”
“肖某能否问一问这么做的原因?”
肖旻大约可以猜到一些,但此刻他想听一听完整的用意和布局,哪怕只是出于了解作战之道,加以探讨学习。
“原因有二。”常岁宁双手扶在围栏上,看向渐浓的暮色,及那些已经结束了操练的士兵们:“扬州与江宁有天险作为屏障,而我们在人数上也不足以稳操胜券,若要强攻,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够撼动徐正业根本。”
“久攻不下,朝廷颜面必然受挫,只会助长徐氏乱军气焰,而那些稳居朝堂之上的官员们是不屑听解释的,他们只会认为大军耗费着数目巨大的钱粮,却迟迟取不回江都,折伤了朝廷颜面,实乃大过。”
肖旻闻言眉心微锁起,他知道,这是实话。
尤其是现如今国库空虚,那些官员们都曾被迫捐过家资来支撑战事,花了钱的,自然也就自认更有了问罪他们的底气。
“更重要的是,如不顾天险阻拦,强攻一载,我方将士死伤至少会有三成。”常岁宁道:“现有十七万士兵,三成即是五万条人命。”
她看着那些结束操练后,陆陆续续回船舱的士兵,道:“身为将士,他们可以死,但一定不能白死,且最好不死。”
他们算不上是她的兵,他们属于朝廷,属于女帝,但此刻她既是他们的总教头,便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去打一场“不划算”的战事。
肖旻一时有些怔然。
他想过很多常家父女这般谋划的原因,能想到的兵法策略全猜上了,但一切变幻莫测的兵法奇招,此刻在这一句话面前,都突然变得黯然失色许多——可以死,不能白死,最好不死。
“此战一旦开启,双方便轻易没有停下的可能,到时徐正业想离开江都也是难事,所以,先前一定不能开打。”常岁宁接着道:“此处比江都更适合开战,不仅能速战速决,且能大大提高咱们的胜算。”
她道:“咱们虽与精锐水师比较不得,但这些时日未曾松懈过操练水上作战之法,怎么着也比徐正业麾下临时招募的大军要强。”
“是。”肖旻道:“多亏了常娘子有先见之明,早在上元节前便加紧操练了水战之术。”
他也看向那些士兵,每一个士兵每日都在勤加操练。
而如同此处这般便于掩藏踪迹的河道,常娘子先后择选了不下十余处。
所以,他们的战船也远不止附近这数十艘,而是分散排布。
此外,他们在各要道皆设有哨兵,一直在密切监视着各个河段的动静。
换而言之,这片看似平静的汴水,实则时刻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除了作战能力,咱们既占下先机,也属兵行奇招诡道,便能将伤亡降至最低。”常岁宁望着河道:“再有一点,也很方便……”
肖旻全程都听得很认真,此刻听她话语一顿,不由看向她,不掩饰眼底的请教之色。
“杀敌后直接将尸体抛水里,省得清扫战场了。”常岁宁道:“正好拿来喂鱼,汴水的鱼儿,此番要开荤过年了。”
知她是刻意说这话来缓和心情,肖旻默然一下,才点头:“……是,整条汴水里的鱼儿,及它们的子孙后代都要感念常娘子的恩德。”
“嗯,正好可以和杀孽罪业抵消了。”常岁宁松开扶着围栏的手,转身回船舱:“好了,该准备睡觉了。”
他们为了掩藏踪迹,夜里几乎不点灯火,除了夜中巡逻事宜之外,所有的一切都要在白天进行,故而歇得很早。
夜色上浮于水面之际,这一方天地陷入沉眠,半点也看不出被人烟打搅的踪迹。
……
天色一连放晴三日,徐正业终于率大军继续前行。
他们已经可以动身,则意味着身后的追兵也再次恢复了赶路,所以不能耽搁。
在被大雨困在途中的这十余日里,徐正业心急之余,已与麾下幕僚再三商议过接下来的行军路线,最终仍决定从水路攻进汴州。
这是最快最可行、阻力最小的一条捷径。
大军水战经验的欠缺,这一点无法忽视,但他们收编了扬州和江宁的降军,其中便有很多擅长水战的将士,在决定来洛阳之前,徐正业也令他们操练过大军。
况且,他们有着江宁之地最优越的战船和兵器,要远胜汴州。
而汴州守军统共寥寥数万,就算尽数出动,在水路上拦截他们,也不足为惧。
至于洛阳城外的玄策军……
玄策军再有威慑,但于徐正业而言,他既选择来洛阳,自然也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将洛阳收入囊中。
他所行本就是普天之下最冒险之事,岂会因前方有玄策军便退却?若这般见险则退,还起的什么兵,趁早回乡下挑粪算了。
自古以来,成大业者,谁人不是一场又一场血海里拼杀出来的?
更何况后方尚有追兵,退也不是那么好退的。
而倘若他面对七万玄策军,即不战而逃,必成天下人笑柄。
且在徐正业看来,纵是对上玄策军,输赢如何,尚不一定。
据他所知,此次率领玄策军的是李献,徐正业对此人并不熟悉,对其领军能力暂时持保留态度,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人定然比不上崔璟。
而洛阳城中多士族,与他一直暗中有所联络,必要时可与他里应外合行事……
故,眼下之计,当是先迅速攻下汴州,以汴州作为营地,再定计取洛阳!
徐正业踏上船板,猩红披风随风鼓动。
于水路之上行两日,徐正业得到自洛阳城传来的密信,道是李献并无动兵赶往汴州的打算,目前来看,其人意在固守洛阳。
徐正业笑了一声:“看来是个瞻前顾后的鼠辈!”
也有幕僚出言取笑:“这位韩国公,莫非也是李逸之流?”
“我不管他有无能耐,究竟是何居心——”徐正业看向前方,眼底皆是势在必得之色:“他既不来,那我便先行收下汴州了。”
一排排战船于水面之上缓行往前,犹如刀剑劈开一条条水道,一面面“徐”字战旗随风招展,气势浩荡。
……
“……不来?!”
汴州刺史胡粼,闻得自洛阳传回的说法,一时面色发白。
徐正业已率大军上了汴水,正朝汴州攻来!
那位李献李大将军,却不愿意派兵前来支援汴州,理由是,他们奉旨紧守洛阳,为保洛阳万无一失,战况未明之下,暂时不可擅离。
这个说法,固然不算有错。
洛阳城中据闻有徐正业的内应,形势莫测,不可大意。
可洛阳城贵不可失,难道他们汴州就不值一提吗?
他们的士兵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城中的百姓也是大盛的百姓!
听得底下的官员们愤怒难当,胡粼抬手,制止了他们再说下去。
此刻多说无益。
“京师来的姓李的大人,果然瞧不上俺们小小汴州!”
“不来便不来,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有武将站起身来,红着眼睛恼恨道:“没有他们,老子照样守得住汴州!”
“走,随俺点兵杀敌去!”
看着下属们气冲冲地离去,胡粼攥着拳闭了闭眼睛,片刻,压下心底悲怒与不甘。
圣命让他们“死”守汴州,即为天子令,臣子自当遵从!
片刻后,胡粼也起身,立即也令人为自己披甲佩剑。
他将要带人出刺史府时,忽闻身后传来女童的哭喊声。
“阿爹,阿爹要去哪里!”
胡粼立时顿下脚步,这是他最小的女儿,也最得他疼爱,他每日再忙,也总要去抱一抱她。
但此刻他甚至未敢回头去看。
他怕一旦回头,那口气便会散掉垮下,让他再无勇气出此门,从而变成一个抗旨的逃兵。
“七妹不怕,阿爹很快会回来的……”
胡粼的长女追过来,抱住了哭闹的妹妹,轻声宽慰。
然而她看向父亲的背影,眼中却已蓄满了惶恐不安的泪水,死死咬着唇不敢落下。
胡粼压下眼角泪光,决然跨过门槛,上马离去。
……
“不肯出兵?”
常岁宁微皱眉,眼中闪过李献少年时的模样,她试图从回忆中得出有关李献的印象,但实在太少。
从前二人虽是表兄妹,但接触并不多。
不过她可以肯定的是,此人绝非李逸之辈。
值此关头,明后也不会将洛阳的安危交到无用之人手中。
既非胆怯无用之辈,此时不肯出兵援汴州,那便是居心叵测了。
“是,汴州之事,据说此人是借口要等大都督前来,或是等圣人示下……”元祥提到大都督三字,此刻眼底也尽是忧色。
至此,他们已经可以断定,大都督是在赶来洛阳的途中遭遇意外了。
至于具体是什么意外,现下还不可断定,但是一想到最坏的结果,元祥便觉喘不过气来,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不安。
大都督若是平安,按说会传信给他的……
“行军在外,他此刻既为主帅,则有便宜之权,若事事请示圣人,还要他作何。”常岁宁的语气冷了冷:“他这是想在后稳做渔翁,拿汴州的血,来给自己争一个万无一失的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