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再说了,时局使然,纵知他们再多错处,也无济于事。”男人打断了她的话,道:“此事不归我管,我早已不是郑氏家主,我不过废人一个,帮不了你分毫……你既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便趁早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
“郑伯父……”
男人看向荥阳所在,眼中一片死寂:“郑家,也难逃此劫。”
这对整个中原士族而言,都将会是灭顶之灾,谁都逃不掉。
或者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日了,盛极必衰,士族的凋落,早已注定。
但他未曾想到,它凋落的方式,竟会是这样一场残忍粗暴的屠戮……它虽有过,却也有其存世之本,千年之本,就要这样毁于一旦吗?
男人冰凉的手指攥起,压下那一丝无可奈何的不忍。
少女仍跪在那里不肯起身,泪如雨下。
昏暗中,常岁宁遥遥看向那道跪地不起的人影,道:“那是洛阳元家的女郎。”
世家女郎到底没有什么逃命经验,她那把匕首上便有元氏的族徽。
崔璟便问:“为何会出手搭救?”
“她让我救的。”常岁宁双手撑在身侧,“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点头,我便救了。”
崔璟微微扬了下嘴角,声音很低:“殿下还真是有求必应。”
常岁宁也笑了一下,笑意却不及眼底,她环视远处,道:“我从未想过插手士族与皇权之争,我也没有这个能耐与立场插手,且我认为,此前的裴氏也好,长孙氏也罢,他们败便败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无可厚非。”
“此次洛阳士族之劫,我也未曾想过插手。实则算一算,他们这场劫难,也有我的促成,我杀了徐正业,先有徐正业之败,才有他们今时之劫。”
“还有接下来的荥阳郑氏,郑氏也在四大家之列,且是你的外家。”常岁宁说话间,转头看向一旁的崔璟:“崔璟,你怪我吗?”
崔璟也看着她:“我若说怪——”
“那便怪。”常岁宁没有犹豫地道:“但纵是重来一回,百回,我也非杀徐正业不可。”
看着这样的她,崔璟的声音更低缓了些:“我知道。”
他道:“换作我,也会一样。”
所以,他不可能怪她,他也并非不具备分辨真正的因果能力的三岁稚童,纵无她杀徐正业,天下士族之劫,也早已写好了。
自前朝起,皇权便欲摆脱士族的左右,打压士族是许多帝王的心病,也是天下寒门民心所向。
当朝君王以女子之身称帝,政治利益冲突之下,进一步激化了皇权与士族的矛盾,至今已成你死我活之局,无可避免。
继“怪与不怪”的问题后,常岁宁再问崔璟:“那你认可士族之制的存在吗?”
崔璟看着前方,声音很低:“殿下以为呢?”
常岁宁看着身侧这个满身泥泞,刚从黄河掏完泥沙回来的青年。
他自幼离家,十二岁即埋名入军营,这些年来背负了不知多少来自士族的骂声。
“士族的存在,的确不公,抛开对皇权的压制不提,这份不公更是于天下寒门读书人而言。”崔璟道:“它的专横与错处,除了它之外,天下无人不知。”
“许多时候,一件事公正与否,要看各人所处的位置,受益者很难意识到、或者说他们不会轻易承认此中不公。”常岁宁道:“你身在其中,能凭自身意识很早察觉到异样,实则是很罕见之事。”
所以,归根结底,这便是崔璟的“反骨”根源所在了。
他心中所向,与他的家族利益截然相悖,他没有办法认同崔氏等士族的存世之道,于是,自己走出了一条不被族人认同的路。
“少时天真,也曾试着劝过家中祖父,祖父并非刻板不知变通的士族宗主,但世代相传之下,如同行船,单凭舵手一人也轻易无法改变前行的方向。”崔璟道:“但我一直认为,事在人为,前方也并非只有一条死路。”
常岁宁:“我是否可以认为,你起初选择从军,实则也是在试着为崔氏做另一种打算?”
“是。”崔璟认真答:“但不全是。”
常岁宁不由看向他,诚然道:“你是一位很好的将军,也是一位很好的崔氏子弟。”
他醒悟得很早,却注定不被理解。
常岁宁未再去问崔璟的想法,也未再执意去论士族之对错功过,她看向远处,道:“此处是中原,为华夏之心脉,历来皆言得中原者得天下,此处不单是兵家相争之处,更因它经千年沉淀,形成了璀璨深厚的河洛文化。”
而很“不巧”的是,这河洛文化之本,如今尚且系在这些士族之身,大多仍经他们世代传承。
“这些相传久远之物,让百姓有礼可循,让国有法可治,若它于一夕之间彻底崩塌,就此被付之一炬,再想要重现,便不知要耗时多久。”
这些礼法,关乎着政治的稳定。
这些文化,若就此断绝,此过不在一时,而在后世长久。
正如璀璨群星,若它们相连之下已成隐患威胁,可将它们打散,可使它们一时暗淡,但若将它们全然捏碎,是否过犹不及?
且此次形势尤为特殊,人祸偏又撞上天灾,二者并行之下,足以摧毁一切看似坚固的根基。
“政治斗争本无对错,但李献赶尽杀绝之举,我不认同。”常岁宁直言道:“这些传承千年的文化根基,不该就此被屠戮断送。”
此一次,和往常一样,她不想论对错,她只想做自己想做之事。
所以,她想插手一试,从中寻求“折中之法”。
常岁宁起身,看向崔璟:“要不要一同试一试?”
第301章 我教舅父
面对这句询问,崔璟看着常岁宁,片刻,低声道:“殿下,多谢。”
迎着那道视线,他道:“我本为局中人,那些即将被屠戮的是我已故母亲的族亲——”
所以,他若说想做些什么,纵然不全是私心,却也必然存有私心。
但她不同,须知自士族存世以来,天下即分世家与寒门,而她无论是站在天下寒门还是李氏皇家的立场,都可将、都该将士族视为对立的存在。
可此刻她不属于任何一方,她只是想护下这片土地之上流传了千年的文化之河,为后世长远传承而虑。
无论世道如何,她真正爱惜着脚下的每一寸江河土地。
看着那立于混沌夜色之中,一身潮湿泥泞的少女,崔璟脑海中出现一道声音,神落泥潭,而不掩其光。
此刻,他听她说道:“正因你是局中人,你才更清楚士族拥有着什么,掌控着什么,他们所拥有掌控之物,若就此付之一炬,实在可惜。况且,纵然你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这世间纷争,哪一桩不是因私心而起。帝王与士族争,双方皆出于私心,帝王以此手段‘考验’于你,也是出于私心——”她很无所谓地道:“既然大家都有私心,又凭什么要求你非要成为一个毫无私心的呆瓜呢?”
她最后与他道:“世间对错多局限于一时一境,经年之后,立场调换,错或成对,对或也错,吾等此时无愧于心即可。”
崔璟深深看着她,点头:“是,当如此。”
“不知殿下想要如何试?”
常岁宁未答反问:“你呢,你此番既然回来,是何想法?”
崔璟:“在我看来,中原士族此劫,非外力能救。”
纵然抛开是非对错,他此时率玄策军强行保下以郑氏为首的各族,但洛阳荥阳之外的族人也难逃被治罪的下场,甚至此祸会迅速殃及更多士族,包括崔氏,只会使局面变得更糟糕。
中原士族的衰亡,在他们决定与徐正业为伍时,便已成必然之数,他们本也需要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
“既外力不能救,便唯有自救。”常岁宁道:“若想谋求自救之法,便只能救人,而不能再救士族。”
“是。”崔璟道:“当下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二人对视间,便已通晓了对方所想。
“既是自救,便还需他们当中有分量之人共商对策。”常岁宁道:“荥阳郑氏为中原士族之首,时间紧迫,不然你暗中使人去荥阳,掳些能说得上话的郑氏族人前来?”
“不必去掳。”崔璟转头看向一旁,道:“这位先生便姓郑,名潮,字观沧。”
“郑潮……?”常岁宁念了一声,颇觉意外:“是你嫡亲舅父?”
崔璟点头,这是他阿娘唯一的兄长。
“我舅父同寻常郑氏族人不同,他的事情,说来话长。”
郑潮之事,常岁宁也略有耳闻,此人为郑氏嫡脉长房长子,早年父死,他继承了郑氏家主之位,但不过数年,便被郑氏族人以“体弱多病,不堪家主重任”为名,罢去了家主之位。
世家大族的家主之权更迭乃是大事,多疑如常岁宁,早年听闻此事,即嗅出了阴谋的味道,此刻近距离接触此事,不免打听一句:“……传言你家舅父多病,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崔璟道:“舅父的确有病,但他自称,他所患是为脑疾。”
“哪一种脑疾?”
回春馆可治否?
崔璟:“不认同士族处世之道之顽疾。”
“……”常岁宁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脑袋。
她倒未曾想到,此症竟是有家族“病史”在的。
崔璟便与她说起舅父郑潮年轻时的诸多逆反之举,譬如他曾试图改变士族之制,提议要与天下寒门共通文道,要广开学馆,以郑氏藏书授之天下,让天下学子有书可读。
他一腔热情,眼睛都在发光,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实现心中愿想之时,这使得郑家族人目瞪口呆,一时竟分不清新任家主是傻了还是疯了,忍不住回头去翻族谱,想知晓究竟是哪一根血脉出了此等滔天差错,又令高人看风水,作法驱邪,皆无成效。
数年之下,看着依旧疯癫的年轻家主,大家逐渐达成共识,这破家主谁爱要谁要,反正他们是不能要了。
所以,才有了“多病不堪大任”的说法。
常岁宁听罢,对这位郑先生更多了几分敬意,恍然意识到,原来这位才是士族反骨之症的开山鼻祖。
很快,她便与崔璟一同,去见了这位开山鼻祖。
元淼仍坚持跪在那里,见得常岁宁二人走来,她擦干眼泪,便要避开。
却听常岁宁道:“留下听一听吧。”
元淼脚下顿住,下意识地看向常岁宁。
“郑先生。”常岁宁向郑潮抬手施礼。
郑潮闻听,看向自己的亲外甥,“啧”了一声。
这才多大会儿工夫,就把他的底给交出来了。
对上舅父异样的目光,崔璟佯装无察觉。
“不知郑先生接下来可有打算?”常岁宁开口直言询问。
郑潮胸有成竹地点头:“有,我都打算好了。”
常岁宁目露期待之色。
崔璟很想劝她不必期待,因为据他对舅父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