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远将军?!
那一行士兵一时皆色变,不可置信看着那头戴斗笠的少年人。
宁远将军怎会来此地亲自救灾!
见那几名县令之流的官员纷纷上前向那少年行礼,为首的士兵来不及想更多,脑中轰隆一声,“扑通”跪了下去:“小人有眼无珠……不知宁远将军在此,冲撞冒犯之处,还望将军恕罪!”
这位宁远将军如今虽只五品,但圣人早在去年便曾昭之天下,取徐正业首级者,必赏官三品……且抛开官职,此女如今极有威望,他们实在得罪不起。
他懊悔之余,又觉实在倒霉——对方最初为何不曾亮明身份!
旋即想到方才对方那句假意奉上马匹钱财之言,男人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对方是有意试探,存心抓他们办差的错处!
男人心中惊慌间,只见那道高挑的身影踩着满是泥泞的长靴,走到了他面前:“腰牌。”
男人不敢不从,急忙摘下腰牌,双手高高捧与对方。
常岁宁伸手接过,看了一眼上面的职位与姓名之后,即随手丢还给了他,道:“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自一并去你们李献将军面前请罪吧。”
男人向那转身离去的背影叩头:“是……多谢宁远将军!”
心知她已将自己记下,这罪不请是不行了,男人暗觉晦气,却又只能恭送她离开。
“……宁远将军可有受惊?”出了巷子,此地县令出声询问,虽然他也觉得受惊的应当是那些人,但关切一下总归没错。
他们县上受灾情况非常严重,荥阳城中官府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理会他们,好在有这位宁远将军带兵前来救助,对此他是真心感激的。
常岁宁摇了头,与他问起各处的进展情况,一行人边走边说着。
那名被斗笠遮去了面容的少女,牵着马跟在后面,她看着前方常岁宁的背影,斗笠下方的神情怔怔。
竟是那位宁远将军吗?
宁远将军……不是听命于圣人的吗,既然猜到了她的逃犯身份,为何要救她?为何敢救她?
一行人没走出多远,负责给县上灾民搭建临时避难之所的荠菜带人寻了过来,向常岁宁报明进程。
“多亏了诸位……下官这便让人将灾民安置下去。”
几位县官再次向常岁宁等人施礼。
此时雨水小了很多,大多灾民已经得到救助,现下需要考虑的,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那便是粮食。
朝廷还未来得及拨下赈灾粮,县上粮仓里的存粮一半遭水泡毁,余下一半也已近耗光,他们只能去寻求荥阳官府帮助。
派去求粮的官差晨早去的荥阳,此时还未折返,只能暂且等待消息。
洪涝与旱灾不同,旱灾不毁存粮,而遇洪涝时,百姓家中房屋垮塌,食物难以保存,各处粮仓储存稍有不当,也会损失惨重。
常岁宁前去帮忙一同安置灾民,与他们一同等待荥阳的消息,若荥阳官府也无粮,或不愿拨粮,那便要另想办法应急。
雨水暂停,但乌云始终未散,天色很快黑下来,四下灯火稀松摇晃,显得格外疲惫难支。
官差终于折返,却没有拿到粮食,荥阳官府声称也无粮可用,让他们另想办法支撑一二,等候赈灾粮送达。
没有等到粮食,有百姓哭着埋怨起来,也有饿到失去理智的人抢夺身边人所剩不多的干粮,因此大打出手。
县令出面控制住局面后,只有取出最后所剩不多的米粮,煮粥给灾民们分下去。
粥煮好后,县令亲自捧了一大碗,送到常岁宁面前。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县令,常岁宁摇头:“不必了,我们有干粮,这碗粥大人用吧。”
这位县令做事亲力亲为,这般年纪还泡在水里救人,实在不易。
见常岁宁再三推拒,县令才又让人另拿了只碗过来,将大碗里的粥倒了一半出去,自己端起倒出来的那碗,让人将剩下的送去给一位受伤不能动弹的书生。
倒出来的多是米汤,剩下的则要稠一些。
荠菜眼看着老县令将那碗米汤喝罢,又去询问受伤百姓用药情况,不禁叹气:“这么下去怎么行啊。”
这且只是一个县,而如今面临同样处境的百姓比比皆是。
坐在一块石头上的常岁宁,下意识地看向荥阳城的方向,眼中有思索之色。
此时,忽有一阵马蹄声踏着积水传来。
常岁宁身后原本在走神的少女身形立即绷紧。
常岁宁只是收回视线,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她安排了士兵放哨,很快便有人来报:“将军,是崔大都督他们!”
崔璟回来了?
常岁宁立时起身。
崔璟此去查看黄河堤防,已有十日余。
而这十余日间,洛阳城内外已经彻底变了天,不单有天灾,更有人为。
火把映照下,一行人马多着玄衣,披玄甲,气势威严不容侵犯。
为首的青年衣袍半湿,挂着雨珠的脸庞之上眉愈漆黑,轮廓愈清晰深邃。
他此时下马,朝常岁宁大步走来。
常岁宁留意到,他身边多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见得那人,那名寸步不敢离开常岁宁的少女,眼神一时有些意外。
第300章 要不要一同试一试?
那是一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藏青色长衫沾满了泥泞,样貌生得周正,但眉眼间似有不得舒展的郁郁之色,有些时日未曾打理的胡须此刻显得有些杂乱,更给他添了几分颓唐消沉之感。
一眼望去,便是个很典型的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文人模样。
“此次正是这位先生随我一同查看黄河堤防,临时疏通各要道。”崔璟从中介绍,却又好像根本没介绍。
他全然未提及对方名姓身份,只称先生。
但崔璟清晰地说明了这位先生此番之功:“黄河各河段年久淤堵,堤防失修,此次若非有先生指点,黄河水此时必然已经漫溢。”
崔璟说话向来不会刻意夸大其词,常岁宁心中肃然起敬,抬手向对方深施一礼,诚挚道:“先生大德。”
这绝非恭维之言。
此次洪灾发展至今,附近各州单是房屋垮塌便有数千所,她亲眼见过太多百姓死伤,农田成为汪洋之惨状。
而若再有黄河决堤之况发生,状况只会更糟糕,或许他们连此时的落脚避难之所都没有机会搭建。
看着那人,荠菜眼中也有敬意,不禁道:“先生此番大功,挽救了不知多少性命,当上表朝廷才是!”
却见那男子无声苦笑了一下,道:“尽人事罢了,黄河堤防弊端久存,上下推诿,一直拖延至今,我此番与令安也只是强行疏通加固一二,现如今能做的都做了,若雨水再不能停,不出五日,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这丧气之言,让荠菜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也罢,人活一世,迟早不过是个死字。”男人自顾转了身,蹚过漫过脚踝的积水,往高处走去,边低语道:“兴亡自有定数因果,天要亡之,吾等凡夫又能奈何。”
荠菜张了张嘴,这位先生可真是够消沉的啊,若投去敌军营中,一人或可带垮三军士气,大家丢了刀枪,且抱一块儿哭吧。
崔璟来此的消息并未惊动四下灾民,县上那些官员只当是有人马前来接应宁远将军,不知来人是那位崔大都督。
常岁宁和崔璟走到稍高处,在石头上坐下说话,阿点刚要跟过去,被元祥拉去了一旁说话:“……阿点将军,常娘子身边怎多了个人?”
这纯粹是没话找话,转移阿点的注意力,阿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又有些得意地道:“我捡的!”
又小声道:“但你得离她远些,她咬人!”
元祥一脸惊讶,顺着话往下问,顺利将阿点拿捏拖住。
“洛阳之事,你应当都已经知晓了。”常岁宁坐在一块巨石上,将疲惫的双腿伸直,看着前方灾民聚集之处的几团灯火,道:“你此时回来,岂非自找麻烦吗。”
圣册帝欲借此事清剿洛阳士族,早已是必然之事,特意下旨令崔璟率玄策军留下镇压,显然是存了“考验”之心。
因为圣册帝的目标,绝不单单只是洛阳士族,这把刀很快便要落到荥阳郑氏头上,而郑家是崔璟生母郑氏的母族。
大盛有亲亲相隐之制,故历来凡办案,皆有亲眷避嫌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譬如此前裴氏一案,圣册帝便特令身为大理寺卿的姚翼暂避。
这也是帝王爱惜臣子的体现。
但此次,这位帝王却特令崔璟留下镇压与崔璟同根的士族,之后若涉及郑家,崔璟固然也可以避嫌不现身,但届时再谈避嫌,便等同冷眼旁观,如此态度,无疑等同是让崔璟背弃士族,正面与士族划清界限。
国有国法,族也有族规,且诸多大族宗法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凌驾于国之外法之上,崔璟会因此招来骂名,被天下士族甚至士族以外之人唾弃。
而若崔璟胆敢违背旨意,包庇郑家,稍有不慎,即会被以同党论之。
圣册帝此举,是在逼迫崔璟做出最后的选择,此时江山皇权飘摇,帝王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崔氏子来掌控玄策军的兵权,她纵然想要拿回这把利剑,却也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名目,用以缓冲夺剑之举带来的动荡。
但此次水灾,在所有人预料之外,崔璟因前去黄河整修堤坝,得以暂时远离了漩涡的中心,便也避免了一些非议的滋生,同时断绝了某些人借机做手脚的机会。
“你本可以不这么急着赶回来的。”常岁宁道。
“是。”崔璟也与她一同看向那稀松的火光,缓声道:“我知道。”
可他还是决定回来了。
那名着文衫的中年男人,独自在一块石墨上盘坐,遥遥望着荥阳的方向,随着时间推移,他面上消沉的神情逐渐变得麻木。
此时,一道单薄的身影走来,昏暗中朝他跪了下去。
“郑伯父!”
男人有些意外:“你是……”
跪在他身侧的少女抬起脸来:“晚辈是元家长房长女,元淼,两年前曾随家中祖父见过郑伯父。”
“原来是你。”男人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我听闻,你祖父在洛阳大牢中已经自尽,你父亲也……”
十四五岁的少女眸中涌出泪光:“所以晚辈来荥阳,想求郑家相助,救出我阿弟!”
却见男人无力地摇头。
少女跪着往前一步,将头叩下:“晚辈虽年少,却也知晓些对错,我知道,元家的确勾结了反贼,元家有过,理当承担后果,但此过不该祸及我阿弟等一众无知稚子性命!”
“那李献行事残暴,动辄借故严刑逼杀,就连毫不知情的旁支族亲之所,也被他率军围起,不允进出,反抗者便遭到诛杀,不敢反抗者,十余日间,也被生生困死饿死淹死大半!其中多的是无辜妇孺,纵是按律,他们也不当死!”
“他们还杀了各族中有名望者,在洛阳城中祭天……不肯屈服者,甚至被他们在长街之上肆意拖行折辱……连寻常百姓文人也见之不忍,也知士可杀不可辱!”
少女眼中逼出悲愤的泪,声音里已满是恨意:“他们如此行事,分明就是在肆意泄愤,分明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还不够,更要砸碎天下士人脊梁!”
男人闭了闭眼睛,眼睫微颤,没有说话。
“非但如此,他们更借追捕逃犯之名,趁水患之际搜刮无辜百姓钱财,他们……”